法兰西陷落:二战中的“镰刀收割”

张宏2022-04-07 12:21

张宏/文 2022年2月24日,俄罗斯与乌克兰的战火打破了欧洲70余年来的和平。出乎许多人意料,俄罗斯的“闪电战”未能速胜,与二战时德国在1940年进攻法国的摧枯拉朽形成极大反差。此时,阅读伦敦大学历史学教授朱利安·杰克逊的《法兰西的陷落》,颇有趣味。

苍云白狗,70年时间回眸,可以窥见重大历史事件对后世的影响往往超过一代甚至几代人。法国当年令人错愕的速败,至今仍深刻影响着当代法国人的观念,乃至整个欧洲的政治格局。

马其诺防线与阿登高地

马其诺防线是德法边界一条全长140公里的坚固防线,1930年开建,1937年建成,地上部分拥有装甲或混凝土的机枪与火炮工事,地下部分相互连通,作战、休息、医疗、仓储分区清晰,其先进程度在当时世界堪称之最。

人们常说,马其诺防线使法国军队盲目乐观,一心防御,从而导致了法国的战败。杰克逊教授却认为,这种指控毫无根据。马其诺防线从未被设想成中国的长城,用以将法国与外界隔离开来。马其诺防线的战略考虑是解放法军的人力,以便于在其他地方发动进攻。一战期间法国军队伤亡惨重,在1930年代人口总数仅为德国人口的一半左右,因此马其诺防线的战略考虑完全切合当时的现实。诚然,德军1940年从马其诺防线北方的阿登高地突入,马其诺防线在实际战争中没有发挥作用,但这其实也是法国军事指挥当局的原意。如果历史可以假设,德军在北部突进时遭到有效阻击,那马其诺防线的作用会被后人更充分地认识到。

战事迫在眉睫,法国人穷其智慧,想参透德军最先攻击的地点。这是战局成败的关键。德军原先的进攻计划,因为一次偶然的飞机失事泄密,这也促成了另一份更加大胆的“镰刀收割”计划。这一计划是德军穿过阿登高地发起主攻,然后像一把镰刀一样转向西北挺进,从而切断比利时境内的盟军与后方的联系。“镰刀收割”计划成功与否,取决于德军装甲部队能否在法军做出反应之前突破阿登高地。法国人1938年在地图上推演,假设德军装甲部队穿过阿登高地的时间为60小时,法军相信自己有足够时间增援并击退德军。

军力与战术的对比

1940年5月10日,德军进攻的消息传来时,法军总司令甘末林将军一反寡言少语的常态,迈着大步,哼着小曲,在要塞的走廊上走来走去,神情愉快,威武神气。此前一年的8月23日,他就明确宣称,军队已经做好了开战准备。

甘末林的信心源自法国在1930年代后半期重整军备取得的“巨大成就”。1938年时,法国军费开支超过政府所有开支的三分之一。开战前,法德两国的坦克数量大体相当,战力上各有所长。以法国最优秀的重型坦克B1为例,其威力强于德军的四号坦克,但机动性不及。在火炮上,法军拥有11200门,大大超过德军的7710门。但在空军上法军远远落后。开战前,法军总计拥有1286架飞机,而德军飞机则多达3530架。即使加上英国派驻法国的416架飞机,法军的制空能力也不及德军。

从甘末林的第一反应可以看出,法军总体实力虽不能压倒性地优于德军,但在防御战中有充分理由相信不会落败。事后推演得出的结论是,两军在军事思想上的差距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成败。

二战后很长时间里,人们指责法国军队思想保守,仍像一战时期那样进行备战,这最集中地体现在对坦克的应用。法军还仅是因循一战的套路,将坦克主要用于支援步兵,尽管戴高乐上校在1934年就提出发展独立装甲师、进行坦克集群作战的设想,但没能引起太多重视。杰克逊教授精妙地评述道,法军的作战思想有些摇摆不定,在进攻前先设定了太多的条件,为取胜设定了几乎不可能的、苛刻的前提,无异于要把圆的变成方的。

离法国人而去的盟友

贝当对1940年法国战败言简意赅地评论道:“孩子太少,武器太少,盟友太少。”这个观点的第一项和第二项都有争议。法国人生育率不如德国人,总体人口4000万,德国拥有7000万人口,但马其诺防线至少相当大程度减轻了人数不足的窘境;至于武器的对比,上文已经显示,相差不大。但贝当观点的第三项却是无可争辩的。

法国的同盟在1930年代开始走向瓦解。最根本的原因是,法国缺乏经济资源,无法靠物质援助来巩固同盟关系,因而使同样面临德国威胁的东欧国家与法国关系开始变得若即若离。波兰人与德国人在1934年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而后比利时废除了与法国的军事条约宣布中立。对于罗马尼亚与南斯拉夫,法国也不能提供强有力的保护。用历史学家罗伯特·扬的话来说,法国人想要的是“愿意为法国而战的盟友,而不是让法国为他们而战的盟友”。

影响法国与中东欧盟国关系的另一个问题是,法国的地理位置使其不能直接向盟国提供军事援助,解决这一问题的可能性是与意大利结盟,这样将可以使法国军队利用意大利的铁路快速到达多瑙河,并且腾出法意边境的15个师调往东北部,让意大利在地中海的海军保护法国与北非殖民地之间的海上通道。可惜意大利最终投向德国的拥抱。

英国是法国最可靠、或者说是唯一的盟友,但这也是建立在彼此复杂情感的基础上的。杰克逊教授评论道,“法国人痛恨自己什么都要依赖英国人,但他们知道他们最终离不开英国人;而英国人痛恨的则是这样一个事实:尽管对于法国的政策经常是出于同情,但他们知道他们最终不能让法国失望。”英法两国在一战中并肩作战,胜利留给了他们美好的回忆。但在很多法英将军的心里,仍埋藏着对诸多历史事件的不满。

法兰西的陷落

法兰西的陷落
[英] 朱利安·杰克逊 / 著
魏本超 / 译
万有引力 / 广东人民出版社
2022年2月

 

六周时间速败

1940年5月9日晚,荷兰和卢森堡边境的守军听到德军机群飞过天空的声音。凌晨4点35分(法国时间),德国的入侵开始。德军空降兵开始空降荷兰,陆军也同时越过卢森堡和比利时边境。尽管历史学家普遍认为德军突破阿登高地——默兹河防线是法国沦陷的首要原因,但即使是早有准备的荷兰、比利时一线,德国人的战斗也顺利得出乎意料。5月14日,荷兰投降。

德军对阿登高地的进攻从5月10日开始,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敌人,在12日下午到达了默兹河。虽然英法盟军期间发现了阿登高地“相当数量的机动部队和装甲部队在移动”,并派出飞机进行轰炸,但盟军的关注焦点却集中在比利时中部。在德军从三处突破了默兹河后,法军司令部的报告还不能判定敌人的主攻区域。

5月13日,德军渡过了默兹河,并没有如法军预想的那样逆时针向东南推进,以便攻击马其诺防线后方,而是快速向西推进,一直达到英吉利海峡的索姆河口,镰刀指向在比利时的盟军。法军的小心谨慎与优柔寡断,与德军的冲动鲁莽和大胆无畏,是对1940年两军差异的完美概括。

5月15日清晨,英国首相丘吉尔接到法国总理雷诺的电话,他用英语说:“我们战败了。”隔天,丘吉尔抵达法国外交部,会晤法国领导人。在甘末林将军做完5分钟的战况介绍后,全场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丘吉尔问他:“战略预备队呢?”甘末林将军摇了摇头,耸了耸肩,说:“一支也没有。”对德军而言,法国首都已是唾手可得。

5月28日,比利时投降。本就对比利时极度不满的英法同盟,最后一次达成一致,把比利时当成战事不利的替罪羊。而一旦比利时“背叛”这个借口被用完,英法两国就只能互相指责了。在敦刻尔克大撤退后,盟军彼此怨恨变得合情合理。英军认为法国在准备撤军问题上拖延了太久,而法军也认为丘吉尔的承诺没有得到全部兑现。两个盟国彼此之间的信任已荡然无存。

6月10日,法国政府开始从巴黎撤离。第二天,丘吉尔飞往法国参加在布里亚尔举行的会议,接替甘末林位置的魏刚十分明确地告诉他,战争已经结束了,巴黎不设防。虽然“停战”一词没有被说出来,但丘吉尔知道结局已经无法改变,法国人民在大街小巷保卫巴黎的画面虽然感人,但实际永远不会发生。

6月17日,贝当接任总理后发表第一次广播讲话。他说:“今天,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对你们说,我们必须停止战斗。”6月22日,法国投降。

厌战的法国人

作为世界大国之一的法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落败,令全球各国大为震惊,也大大激励了德军征服欧洲的决心。没有西线的后顾之忧,德军最终在一年后开始大举进犯苏联。在苏联广袤的原野上,德军再次尝试到势如破竹的快感,但也最终在斯大林格勒遇到了最顽强的抵抗。也是因为德军初期战果的顺利,挑动了日本称霸太平洋的欲望,使战场从欧洲扩散至整个世界,战事升级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可以说,法国的失败,对其后全球战局的影响无比深远。

在法国即将沦陷的前夜,贝当接手。他的到来为在战火中仓惶逃难的法国人带来了一丝希望。在拥挤的难民潮中,人们谈论起这位以爱护将士闻名的战神时充满敬意,他们相信贝当是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的中流砥柱。因此当“停止战斗”这样的话语从贝当口中说出时,多数人从内心里是服从的,甚至是感激。当然,贝当的一世英名因此也毁于一旦,英国舰队开始对昔日盟友法国海军展开无情杀戮。

法国人的厌战是根深蒂固的。始于1914年的一战主战场在法国展开,让法国生灵涂炭,130万精壮男子献出生命。在法国3万个城镇和村庄中,每一个都建有纪念死者的战争纪念碑。在1930年代,那些纪念碑还很新,许多活着的人都还记得刻在上面的名字。

因此,从战争中摆脱出来的法国成为一个深刻的和平主义社会,就不足为奇了。小说家让·吉奥诺在战争中中了毒气,几乎失明。1937年他发表了《拒绝服从》,主张如果战争爆发就逃亡。存在主义哲学大师让·保罗·萨特在日记中写下了他在假战争(1939年9月至1940年5月)期间厌烦的心理:许多人希望能达成一项“协议”。大部分士兵差不多都愿意接受希特勒的宣传。他们开始十分厌烦,士气一落千丈。

不愿回首的耻辱

戴高乐成为了丘吉尔的座上宾。1940年6月18日,他在伦敦发表演讲号召民众抵抗侵略,而这一天正是滑铁卢战役拿破仑战败的纪念日。当时,自由法国运动没有太多的追随者,法国本土的抵抗运动也仅是破坏交通、散发传单之类的小打小闹。四年之后,在英美联军的庇护下,戴高乐回到巴黎,面对上百万热烈欢迎的民众,他宣布:巴黎的人民在法国军队的帮助下,解放了巴黎!

是的,对于一个已经饱受蹂躏、但内心高傲的民族,道明凭借外族获得解放,只会使羞辱感更加深重。1940年后,法国被分成了占领区和维希政权,维希政权成了德国人的帮凶,开始绞杀犹太人。维希的一页如此黑暗,法国人不愿过多回忆。

杰克逊教授在一次演讲中展示了一张照片:二战胜利后,一位战争期间与德国人睡觉的法国女人被剃了光头,由四个法国男人拉着在巴黎街头示众。他问道,战争期间,这个女人为了活下去,选择与德国人睡觉,有错吗?谁有资格审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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