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22年,经济观察报启动了“内容力提升”计划,邀请在社会思想、媒体业务、经济前沿、财务法律等方面有着广泛影响力的名家来到经观讲座,汇作“经观讲堂”。
本文为讲堂笔记第6期,为编辑部复盘东航空难融媒体报道,议题包括:
一:快速进入一线采访
二:后方记者能做什么
三:如何短时间内突破不熟悉的领域
四:关于采访遇难者家属
五:后台与前线的沟通协调
主持人:邹卫国
分享记者:张锐、李微敖、沈怡然、陈月芹、张英、叶心冉
分享编辑:宋笛、刘鹏、周增军
总结:文钊
邹卫国(值班总编):今天我们的复盘主要是几个问题:第一是前方与后方;第二是操作过程中的一些主题,包括怎么突破,怎么面对家属,怎么采访专家。
第一个议题,讲前线的现场,主要由张锐和李微敖来分享:如何第一时间达到事故发生地?出发前需要做哪些准备?如何直达核心事故区域?采访哪些人?
分享记者:张锐 、李微敖
张锐:如何第一时间到达事故现场?我想答案很简单,出发足够快、到达足够近,在路上去解决问题。
对记者而言,到现场能得到什么是未知的,但是经验告诉我们,这么做就是有意义。尽快到的优势还在于可以帮助记者快速融入当地的氛围。以这次来说,当晚藤县大部分人,无论是村民还是政府部门的人,对外来者的防备很低,可以很好地建立采访关系、交流。
尽快可能意味着准备不充分,当天的情况两个准备比较重要:发稿设备和个人安全。我在广州南站买了五天的面包和水,以及可以高效补充能量的食物,再就是尽可能多的充电宝。因为当时公布的空难现场的描述是村里、山里,我本能是会担心环境恶劣或者食物短缺的问题,保证个人安全是对自己负责,也是避免未知情况下救援力量的浪费。
议题第二个问题,现场处于信息非常碎片化的状态,很多时候甚至因为自己在无知觉中成为亲历者而陷入迷失情绪。我们在这样的环境里,要有一定程度的抽离。
在最初的现场报道里,最关注的还是空难事故本身,一切以此为中心跟进、再展开。所有报道前,最好在心里有一个基本的逻辑,这会更好帮助你在初期的报道里筛选出信息及完成现场报道。有一些信息,在当下觉得混乱没关系,它会在大脑记忆库里自动储存,成为后期报道的辅助信息。
可能无法避免的是,采访也会让记者被现场情绪带走。比如,关于家属的报道比较少从那批到现场的记者手中发回,因为大部分时候现场状况让大家无法做这件事,相反大家表现更克制,尤其是灾难报道可能让大家的情绪更消沉,甚至质疑自己或者自己工作的意义。
但我们要完成报道任务,抽离才能让你看到现场在发生什么,例如事发时救援情况、交通管制情况、靠近核心区的应急指挥中心情况,以及当地人提供关于事发时的信息和官方发言人的信息。此外,如果是一个资历较浅或者腼腆型的记者,可以寻找一个“社牛”同行,保持联络、互通消息。
如果遇到阻挠前进的人和事,还是要尽量避免直接冲突。就最初的现场而言,大家都采取委婉的方式在避免任何冲突,“软性”阻挠可能是常态,对方采取的方式多是提醒、抱歉,或者不表态。
邹卫国:张锐在前方做了很多,分享了很多个人感受,毕竟在现场冲击很大,从出发的准备到现场采访,她大概讲了几点,特别最后提到记者在现场要有一定抽离感。
微敖的发言可以聚焦于我们能复制的、经验性的东西。
李微敖:我觉得遇到类似重大突发公共事件,最重要的就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第二个经验或者说收获,那就是勤快。我觉得我们运气还不错,但这种运气其实是一定要建立在大量的勤奋工作基础上——多做功课、多努力、多跑现场,这样是会有可能比别人多一些收获。
最主要的就是上面这两点。还有一点,是写作层面的。如果我们写一篇相对比较长的稿件,比如三千字以上,动笔之前,最好多打打腹稿。想想我们的文章想展示的最主要的事实是什么?这样构思之后,在心里大概有个计划,也可以写到纸上,再动笔,之后我们的写作也许会更顺畅,可能写出来的故事也会更吸引人。
邹卫国:刚才微敖讲了三点,一是尽快到现场,二是勤奋,从多个方面尽力接近事件,三是事先想清楚关注点。
现在由沈怡然来讲一讲,后方记者需要做什么工作?如何迅速找到专业人士?如何采访灾难发生的原因特别是对技术性问题做分析解读?
分享记者:沈怡然
报道:《五场发布会里的技术细节:关于MU5735空难,我们知道什么》
沈怡然:后方记者的劣势是无法接触到一线和当事方。优势就是有比较多的时间和空间去思考和整合已有的信息,联系采访对象。
我们的工作是四篇技术性的分析报道,一篇主稿,开始做工作是周一晚上,事故下午发生,晚上我们想到可能有三个报道方向可选。
第一个是写空难发生的背景,叫“疲惫的民航业”,写疫情造成民航业重创,各个航空公司陷入亏损和窘迫的状态。第二个方向是对事故方的追踪和调查,出事故的是东航云南公司,他是东航在云南省的子公司,但自负盈亏。
但是考虑了一下,我们把这两个方向都否了。然后我们选择了第三个方向,就是对已知的信息做技术性解读,这是最理性,也是对读者最有用的报道方向。因为重大事故发生的时候,公众的信息需求非常大,但是对飞机构造、飞机故障这些东西又特别陌生,甚至发布会上发布的信息,公众都不能理解——专业术语背后究竟在说什么?追踪航线、追踪雷达信号的软件是否可信?所以我们觉得最好是做一些解读性质的报道。
把一些专业术语通俗翻译过来,这点工作就已经很重要了。我们接下来就是找人,我觉得找民航的人其实并不合适,虽然它是个民航飞机事故调查,但我们国家的航空公司是做运营的,知道怎么降成本、怎么提升客座率,如何做安全服务,却对飞机的设计构造、故障,甚至对空难的理解其实都不如真正做飞机研发制造的人士。
如果要找造飞机的人,又没有在这个行业耕耘过的话,其实还不太好找。因为航空制造这个口太小众了,对媒体公开发言都是极其小心谨慎的。我当时找到这些人是因为我前两年在跑航空口的技术方面。2019年埃航空难的时候,经观就跟进了,所以这一次我又去联系了一遍当时的采访对象。
最后一步,就是拟定我们解读的方向和拟定采访的问题。首先我们去搜集了已知的信息,比如飞机出事的过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种坠毁其实非常罕见,也比较惨烈。落到的藤县,地形地貌又比较特殊。我们根据这个过程去找了空管的人,管制员地面站和飞机之间是怎么联络的?发布会说的雷达信号消失,对实际的运行来说,它消失意味着发生了什么?
后来又找到做飞机设计的人,就问他,飞机从平飞状态转变成一头栽下去,这种状况是不是符合飞机的构造,或者飞机本身的原理?过往的空难有没有先例?我们又去找了一些做空难调查的律师,问他从过往的空难来看,后续调查会经历什么样的流程?搜救可能会持续到什么样的时间?黑匣子找到,后面过程会怎么演进?谁来分析,来研判,最后由谁来出事故报告?
总体说,定选题、找人、拟问题,这三步就是我们所做的工作。
邹卫国:下面的主题是如何在短时间内进入并突破自己所不熟悉的报道领域?以“呼叫MU5735为例”,这篇报道在外界看来非常专业详尽,并且有现场紧迫感。请陈月芹来做分享。
分享记者:陈月芹
报道:《呼叫MU5735的40分钟》
陈月芹:23日早上9点多,刘鹏老师在群里发了一个b站视频,也就是我们后来发出来的这个视频。我看到后觉得很震撼,如果是真的话那可能就是飞机坠机前塔台呼唤飞机的音频,所以赶紧去联系了这个博主,当时b站这个视频点击量就七八千。这个博主有点被我吓到,马上就删了视频,他说虽然不是什么机密,但他不知道民航局那边的意思,毕竟这事太敏感了,我花了好长时间先说服他把视频发给了我。
接下来我要做两件事,一是还原时间,因为那个无线电官网上下载下来只是音频,它需要根据官网的世界标准时间转化为北京时间,再记录说的每一句话的具体时间,以及中间空白了几秒。二是解释塔台语言,比如盲发、守听、121.5应急频率;区调、进近、塔台管制;再比如后面发现音频前段“4000尺过romio”等澳门塔台的对话是跟东航这事无关的,剔除;
等还原时间后,我突然慌了,我发现第一次海南一架航班喊“东方5735,广州叫你”的时候,是14点33分,但根据民航局的通报,飞机14:17分保持巡航高度8900米,14:20高度急剧下降,随即多次呼唤机组但未收到回复;14:23分雷达信号消失。
我当时以为,要么是音频的时间刻度错了,否则珠海进近和多个机组是在飞机坠毁后还不停呼叫东方5735近半个小时,不合理。
这也是我第二个小标题的内容:为什么会有13分钟的时差。带着这个疑问,我再去找了好几位民航专家或民航从业者。得到的回复是这个无线电官网很权威,是实时抓取无线电信号,一般误差是按秒计算。后来一位南航的运行控制员告诉我,因为这段音频是根据珠海进近的频率121.35接收到的,实际上,按照飞机坠毁前的巡航高度和位置,应该是由广州区调负责呼叫,等到高度下到三四千米时由广州进近管制。我们没有拿到广州这边的无线电,可能最终需要破译其中一个黑匣子才能知道广州是怎么呼唤飞机的。
广州叫不到飞机时,会请周边进近或塔台协助,所以有了珠海进近的这段音频。实际上,在飞机14:23雷达信号消失后,广州和珠海以及当时空域上的航班都在喊它,并且为它清出一个净空,清出整个跑道。整个过程井然有序,这个南航飞机控制员也说了:从音频听得出来,所有管制员都尽力了,能做的都做了。
民航局也多次提到,东航5735没有回应过管制员,也没有发出7700等遇险代码。
整个成稿思路比较简单,一是写我看到的、听到的,二是解释一些专业术语,比如应急频率121.5意味着什么;三是没想明白的:比如为什么有13分钟时差。
我大概8点多交了初稿,过程中陈老师给我的三点修改意见一是找专家证明信源靠谱,二是理清时空坐标,三是讲清楚,讲通俗。
怎么迅速找到采访资源?我周一看到新闻,就马上问了几个在南航的同学,但他们对东航5735这架航班不了解,有些同学是地勤。到了周三,我给他们的采访对象需求就更细一些,让他们帮我找懂塔台语言的,后面才找到了南航的一位控制员;另外我也发朋友圈找民航专家,沈怡然老师给我推荐了一位,其他朋友也推荐了一些,这时候稿子已经写完了,主要是让他们帮我核对有没有技术错误。
邹卫国:刚才月芹提到几个点,其中一个是播客很重要,提供了这个选题的切入口,最后找一些权威人士或者专业人士对她所采到的内容进行求证。
第四个议题,跟家属相关。主要是探讨为什么要采访家属?如何找到家属?如何采访家属?这个话题请张英和叶心冉来分享一下。
分享记者:张英
报道:《MU5735,未抵达》
张英:这次我参与了空难失联者生前画像的报道部分,最后在稿件中呈现了一位乘客生前画像的一个侧面。她是一位30多岁的女性,在云南瑞丽做翡翠生意,因为生意需要,她经常乘坐这趟航班在瑞丽和广州间往返,当天是跟她姑姑一起回广州。
我寻找失联者亲友的渠道主要是通过微博和微信群。我是在3月21日空难当天开始寻找与乘客相关的人,21日晚上我找到了4位乘客亲友的联系方式。其中1位乘客的朋友是通过微博找到的,不过对方拒绝了采访,因为她觉得跟这位乘客不是特别熟悉,出于担心打扰别人的考虑,她也不愿意介绍其他朋友来接受采访,我也没有再强求。
另外3位乘客都是翡翠商人,我在微博上看到有人提到这趟航班以前是翡翠商人专线。之前我报道过云南瑞丽疫情,认识一些翡翠商,他们把我拉进了当地翡翠商的微信群,在群里看到有人讲有认识的人在航班上。
我当天晚上联系了其中一位乘客的亲属,当时我想既然对方愿意在微信群里聊,也许也愿意跟记者倾诉。但接到我的电话时对方连续说了三个不知道。可能是我的表述上有一些问题,我的第一句话大概是,“您好,我是经济观察报记者,在群里看到您提到您侄子在飞机上,这是真的吗,现在跟他有联系上吗?”
这位亲属的反应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包括第二天网上关于是否采访乘客家属的讨论,我非常担心自己对亲属造成了伤害,所以周二和周三白天都没有再尝试联系亲友,自己心理上也有一些障碍。最后,我是在周三晚上详细采访了一位乘客的两位朋友。
关于为何要采访家属的问题,周三选题会时各位老师也有讨论,文老师说我们的初衷是记录生命,我很认可。其实,回过头来看,对比这次媒体做的关于空难失联者生前画像的报道,个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中青报23号发的那篇“我愿意讲述:姐姐姐夫都在飞机上,还有1岁半的外甥女”,最让人共情。对于愿意倾诉的家属来说,新闻报道其实是一种情感表达、悼念亡者的方式。不仅是家属,社会公众也需要疏解情绪,那天作为读者我看了那篇稿子后,也哭了一场,感觉自己的心理状态也缓和了一些。
邹卫国:张英刚才回答如何找,一个是用微博,第二个是找到新线索,然后通过圈子找。她采的过程中间,其实受到很强烈的心理刺激。为什么采访?我觉得她说得很好,情绪表达也是悼念的一种方式,上次讨论我用一个词叫“云拥抱”。下面请叶心冉分享。
分享记者:叶心冉
叶心冉:“民航人的3月21日”的这篇稿件,聚焦空难发生后飞行员的情绪以及日常的飞行和压力。
本来想问一下21号晚些时候,飞行员和同事之间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但是后来了解到,受访对象和同事们并没有交流,大家都不愿意讲,心情很沉重。他们的沉重心情和我们其实是不一样的。
受访对象说,他们公司第二天召开会议,除了讲了下发的文件和领导讲话之外,会议的重点就是,帮助他们疏导和安抚情绪。
所以采访的时候,我更多问的是感受。然后再延伸到工作,跟他们沟通的时候是说,想要呈现他们工作当中严苛的执行标准,和为了安全所做的努力,让大家对飞行员的工作保持信心,对行业保持信心。
有个受访对象后来愿意讲,是开始有行业内部的人在其他平台发声。我们聊天的时候,他也说到了,如果行业里的每个人都不对外发声,这个行业会一直都是闭塞的,大家都不会知道这个行业内部的情况如何,他们面临着怎样的压力。
文章基本上是个人感受、空难事实和日常工作。
邹卫国:心冉刚刚总结到,其实她的逻辑相对简单,就是对身边人、身边人的情绪的采访,但我觉得里面的细节还是很有意思的。
现在进入最后一个议题,后方编辑部的工作,问题是:编辑部如何与前线沟通协调?密切配合之外,后方需要做什么工作?以《MU5735,未抵达》为例解析,灾难报道需要注意哪些禁忌问题?如何不对家属造成二次伤害?包括对惨烈画面的描写要如何掌握尺寸?请周增军、宋笛和刘鹏做分享。
宋笛:大家作为财经记者,某种程度上对社会新闻还是具有一定敏锐度的。不过因为社会新闻涉及非常复杂的价值判断,所以在这次报道操作过程中,有很多细节我也感觉把握得不够准确。
其中两个小的细节想跟大家分享一下。第一个是我们让田进采访一个错过航班的乘客,我当时也是没有细过脑子便给他提了一个思路,让他详细问乘客错过航班第二天的工作、生活的细节。我当时心里的想法是,这个对比可能会让大家更加意识到生命的可贵和灾难带来了生命逝世的痛苦。但是田进觉得这个报道角度不合适,可能会挨骂。
回想起来,我觉得田进的判断是对的,我从中间吸取到的教训是,灾难一分一毫都不需要再去渲染,不需要提醒大家这是一个多么痛苦的事情,你只需要克制。所以在最后调整《MU5735,未抵达》时我把稿件中所有的形容词都删掉了。
第二个细节,李微敖、张锐老师的6村民自述和其他一些外部稿子底下的评论我都去翻了一下。我们稿子的评论区里,吵架比例是最少的。也就是说,对于最关键的事实,大家其实是没有太多争议的。
刘鹏(值班主任):作为个人而言,我不希望和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空难发生,因为这样的大事,造成的后果多数以付出生命为惨痛代价。但是作为媒体人,在面对突发灾难事故时,就需要去记录和追问,记录灾难发生时的情形,追问为何会发生,哪个环节出现的问题,是否要追责,怎样反思以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作为值班主任,我在整个报道统筹安排中发挥的作用比较小,负责了协调工作和一些稿子的文字编辑工作。
在东航空难报道过程中,同事们想必也看到了一些报道引起的争议。关于航班上的人,对于媒体而言,记录生命,正是尊重生命的体现,展现他或她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封印在冰冷的数字中。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值得铭记,通过新闻报道可以唤起社会的广泛关注和共情,有助于推动调查、追责、善后,也有助于事故调查相关信息公开及反思避免类似事件发生。
文老师在报道群里转发了一个链接文章,里面谈到对争议报道的理解。其中提到国际记者中心出了一个“灾难和危机报道手册”,我看了原文后,觉得其中对灾难的定义以及媒体在灾难和危机报道中的角色定位,表达很清晰,解开了自己关于灾难报道的一些疑惑,我简单翻译了一下,跟大家分享。
什么是灾难,手册是这样提到的:有一种定义,灾难是指一个重要事件改变了事情正常秩序。对于记者而言,灾难是一种值得广泛关注报道的突发新闻故事。大多数灾难是很难被准确预测,但可以被预期。通过提前策划,新闻媒体机构和记者能够为人们提供更好、更深入的报道。
关于媒体的角色,手册提及了四种关键角色(自己根据链接内容略作了翻译修改):第一,是一个重要的信息资源地,告诉大家发生了什么(what)、哪里(where),谁(Who)受到了影响、事情在如何发展(How),以及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灾难(Why)。第二,是一条沟通的生命线,通过传递关键信息给受影响的相关方,同时把他们的关键信息传递出来,可以挽救生命;第三,是一个预警信号站,传递及时、可靠的信息预防伤害的发生;第四,是一个守望相助站,让公民们可以走到一起来,分享担忧,在困难的时刻彼此提供支持。
这几条让我坚定了媒体做灾难和危机报道的初衷或者意义价值所在。手册也给出了采访灾难幸存者和家属的一些注意事项,很有借鉴意义。
虽然说采访没有禁区,什么都可以发问,但是灾难报道确实有些事项需要注意。灾难报道需要注意的问题包括:一是信息要求证确保准确,准确就是公信力。灾难发生之后,很多消息随之而来,特别现在移动网络很发达,手机视频信息爆炸,不能为了求快而没有求证就发布文字或视频图片消息。二是表达措辞和方式要谨慎克制,将心比心,充分考虑失联人给家属带来的悲伤心理,和整个社会的接受度,不渲染、不夸张、不做标题党,不博人眼球。三是事故现场的惨烈画面要避免,无论是拍照片、视频还是文字描述。在未经正式确认遇难之前,最好不要用“遇难者”表述。四是,注意对遇难者隐私的保护,不能把遇难者的姓名、照片、私生活信息在未经家属允许的情况下公之于众,避免消费遇难者的嫌疑。如涉及未成年人,更需要注意。五是,合适的时机采访家属是必要的,但是注意采访问题不能造成家属二次伤害,家属不同意接受采访,要充分尊重对方意愿,不打扰。
周增军:我们有几条主线,一条是事故现场,张锐接到这个指令之后,第一时间就出发去现场,现场报道上,当天晚上陈月芹在白云机场的视频,以及张锐在救援现场的视频,一下子把大家拉到了新闻现场当中,整个紧张感就起来了。
第二条线,官方新闻发布会。这个发布会是我们避不开的,是唯一的官方权威出口。第三条线是专家解读,第四条线是市场影响,第五条线是遇难者家属和相关人士采访,一共就是这五条线。
我个人觉得不是太理想的是对遇难者家属的采访,这可能跟我们行动晚了半拍有关。另外,从记者角度,大家心理上都有压力。回头看,这个方向上出了两篇影响力比较大的稿子,一篇是人物的《MU5735航班上的人们》,一篇是冰点周刊的《我愿意讲述:姐姐姐夫都在那架飞机上,还有1岁半的外甥女》。这两篇报道媒体传播比较广,两篇报道显然都是遇难者家属愿意曝光的。用他们自己的话讲,也要被看见,希望被看见。这是一个长期以来的问题,遇到灾难性报道,记者第一反应都觉得去直面受害者家属是一件心理上蛮有障碍的事情。
主流媒体对遇难者的一种报道也好,关怀也好,它本身是对遇难者的一种特别记录。它不是单纯地去压迫性地采访一个在受难情绪当中的悲伤的家属。他确实是在一种悲伤的氛围当中,他觉得你现在去打扰他很不礼貌。但是对这事儿比较能冷静思考的,他可能是一个很好的被看见的机会。在这件事上我觉得记者可能可以再琢磨一下。
另外,这次灾难是一个很难遇见的全民共情的时刻。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新闻报道,类似的时刻,“9.11”是一次,汶川大地震是一次,很可能这是第三次或者第四次,它非常大地引起了全社会的共情。
当然,真正新闻的主题,其实还有一个很关键的东西,就是事故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这才是真正的新闻。到现在这个关键的新闻还是没有的。
我觉得从这个报道中,大家会学到很多东西,包括我们团队的融洽,前后方的互动,这显然是没有合作完全不可能出现的状态。
邹卫国:周老师讲的报道五条线,现场、官方新闻发布会、专家解读、市场影响、遇难者家属相关,我觉得对于突发事件报道是很有指导意义的。第二个他讲得非常有道理的就是对家属报道的观点,对方也希望被看见。整个操作团队的总结就到这里,接下来请文老师来总结一下。
文钊:没有人愿意看到这样的灾难,但是当它发生的时候,作为媒体,一直往前冲,就是这个职业的特点。
关于遇难者家属的采访,其实我那天在翻资料的时候看到一个微博,讲桂林空难时候的一个遇难者的孩子,性别不清楚,他那会儿才四岁。他那个微博讲了自己的经历,因为父亲去世的时候自己很小,所以脑子里关于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并没有非常清晰的概念。随着慢慢地长大,他越来越想知道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曾经有着怎样的生活,所以在不断地找各种各样的人询问。但是可能拼凑起来的面目还比较模糊,也不好问母亲,怕她伤心。同时,我看他在北京化工大学的超话里面留了一个留言找人,找什么人呢?找一个北京化工大学的老师。因为这个老师,曾经跟他父亲合写了几篇论文,觉得这个老师应该认识他爸,想从对方那里了解父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当时的新闻报道里面,有对这个遇难者的一些讲述,也许是给那个当时四岁的孩子留下来的最珍贵的记忆。所以我想我们报道的价值可能也在这儿。其实我当时跟一些同事说过,如果我们现在找到这个小孩,如果他愿意跟我们讲述一下这些年的心路历程,我觉得也非常好。我们能够看到,一个灾难过去了20年,他对一个人的影响依然那么大。
回到报道本身,我想有两点值得说,一个叫行动的勇气。那天我印象中刚开完会,是刘鹏喊了一句,当我们问“真的”“假的”时候,很快证实它确实是真事。但是当时民航局还没有发公告,我们开始讨论该怎么办,很快便确定前方的记者该怎么样,后方的记者该怎么样。
这是最重要的。这个过程中可能我们看到报道上署名的只是一部分同事,但还有很多同事做的工作并没有体现在这个报道中间。
任何一个事件发生的时候,行动是最重要的反馈——到现场去,到最接近于这个事件发生的地方去。 “新闻无终点,经观在现场”,这应该成为我们的基本要求。
第二,我们应该有一个很好的指挥调度系统。因为很多突发事件对我们来讲其实是陌生的,比如空难这件事情,我们可能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报道,它涉及的专业问题对我们大部分人来说都是第一次接触的。
当我们前方后方的记者都开始动起来的时候,你往哪个方向去,要去关注什么样的问题,可能就是连锁反应。这些问题,当然可能记者也都在根据自己的专业知识,包括对专业人士的询问,来试图找一个最恰当的方向。
从编辑部的角度来讲,作为一个大后台,它应该在这个时间有明确的指向。当然随着事件的发展,不断有新东西出来。所以我觉得一定得表扬一下刘鹏,他说他做的工作很少,但我觉得其实他做了大量的工作。
咱们的同事都比较谦虚,包括张锐第一时间做得也非常好,包括张英的采访。刘鹏在当天经同事介绍采访了一个航空公司机长,我们如果去看他当时跟机长交流的问题,会发现关于空难可能的一些环节都交流到了,那个采访帮助我们理解这件事,帮助我们在确定跟进和采访方向的时候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后来我们回看,包括官方的回应,其实也都是围绕那些内容。
我们在刘鹏采访的基础上再做进一步的讨论,邹卫国拿出来一个初步的框架,经过进一步的梳理,再放到报道群里面去。我觉得可能它是一个粗线条的东西,比如说前方很多具体的情况,要根据记者现场采访去随机应变,甚至可能会做随机的调整,但是这个框架还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基本的轮廓,这是我们的路线图,再根据事件的发展和公众的关切随时调整。
虽然我们永远都不愿意,不希望,甚至说我们祈祷不会再有下一次灾难的来临,但是我们也知道肯定还会有下一次灾难不知道以哪种方式到来。当它来的时候,我们要做的还是第一时间、第一反应,尽可能快地到现场,尽可能快地发回报道。相信我们所有的记录和报道都值得。
东航报道复盘操作共识:
1.第一时间到达现场,用事实和常识回应公众关切
2.信息务求准确,不为求快而不做求证
3.表达严谨克制,不渲染、不夸张、不做标题党
4. 事故现场的惨烈画面要避免
5. 充分理解家属心理和感情,充分尊重家属意愿,不接受采访的不打扰
6.在未经正式确认遇难之前,不用“遇难者”表述。保护遇难者隐私,不能把遇难者的姓名、照片、私生活信息在未经家属允许的情况下公之于众
7.问题导向,回答大家最关心的疑问
8.前后方紧密协同,高效拿出最好内容
(符小茵/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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