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钱玉娟 “目前退款已排至32285人。”3月16日中午,刘丁丁登录易到用车App,将权益保障计划中的轮候提现排队号码截图发给了经济观察报记者。
刘丁丁回想起去年10月末,将账户里464.74元代偿余额确定转债时,退款队列不过排至4668人,彼时他心里还想,“天知道易到什么时候能把钱退了。”直到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再点击后台看到当前的队列数字,“更没了希望”。
刘丁丁早前办理退款时,就对队列用户截图,如今大半年时间过去,他发现退款队列中的账户排名没有丝毫变化。
针对提现排名久不更新,排队人数涨至超3万人的事实,易到用车的主体公司北京东方车云信息技术有限公司(下称“东方车云”),则在3月15日下午通过微信公众号发出一份声明称,“说法存在歧义且与事实不符。”
易到用车表示,在《易到权益保障计划》上线之初,轮候提现的排队人数远超于此,在其筹措各方资源下,“轮候提现排队人数逐步减少,降至目前的3万余人”。
易到用车还提及,推出《易到权益保障计划》后,已经“完成两期共计7000万股权权益转换,逐步兑现司机和乘客的历史权益”。
然而,现实真的如此吗?两次易主仍难摆脱债务危机,甚至于三年前被金主韬蕴资本宣布停摆的易到用车,如今它又要靠什么讲起新故事?
除了超3万名用户在排队等待兑付,记者从易到前员工李平处了解到,他所在的易到欠薪群,共有291人,还有一个易到用车丰台法院执行群,包括李平在内共计133人。
“群组里的人基本上都走过了仲裁流程,并起诉到法院。”李平想不到,最终结果是,易到无力偿还。
如今,易到仍在持续运营中,其资金漏洞,债务缺口,最终由谁来弥补?
退款排队 用户只增不减
易到提出“妥善解决问题”的方案,要从其2021年10月前后连续发布的《易到用车特别公告》《关于用户余额及代偿账务解决方案的公告》以及《易到权益保障计划上线公告》说起。
刘丁丁看到易到给出的用户权益解决措施,包括商城消费、轮候提现、债股转换、自营抵扣等。
他曾对上述措施逐个考量了一番,其中的债转股看似吸引人,实际上却是“水中捞月”,商城积分消费等也存在诸多限制,显得很鸡肋,刘丁丁觉得,“真正让用户上心的还是提现。”而轮候一词,让他联想到ofo2018年排队退款的情景:数千人汇聚ofo海淀总部外,于寒风中排长队退押金。
易到的北京总部外虽没出现上述人形长队,但在线上,一条退款队列已经排了起来。
相较刘丁丁排队时的号码,朱雨要更靠前一些,3000多号,不过她依然自责:“申请得还是晚了。”
2021年十一之后,朱雨听说易到出了退款方案,即便需要排队,她没有犹豫,果断将1275.28元的余额确认转债。
除了充值金额795.19元外,朱雨的账户里还有480.09元的赠予金额,要是退回2019年办理退款时,赠予金额还会显示为“暂不可转代偿”,但在易到最新的权益保障计划中,规定变了,余额可全部转代偿债务。
朱雨发现,自己的退款数额不算大,还有不少接近万元,甚至多超2万元的用户排在前面。“慢慢排着吧。”她做好了准备,并将自己的经历分享到了小红书上。
陈雯正是看到了朱雨的分享,连忙登录易到用车账户,排队退款。仅隔一周,“排到7000了。”这让她不太乐观,“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排到。”
记者在黑猫投诉平台看到,关于易到用车的投诉信息超1600条,其中大部分显示用户无法退款、APP无法登陆等。
逃离易到用车已近两年时间的郭女士,曾是该平台上的一名司机。2019年10月末,易到车主端不能提现,她曾气冲冲地在易到用车官方微博下边评论,“骗子,还有好多钱在账号里,都弄不回来了。”
时隔两年半,当记者3月16日联系到郭女士时,问及易到的提现和兑付问题,“太久了。”她又试着下载易到车主端APP,绑定身份信息,发现没有余额显示,“账户的几千块钱,不翼而飞了。”
针对“无法登录易到软件,打开是空白,也根本无法联系到易到”等问题,易到用车称,自公布《权益保障计划》以来,均有提示用户需下载最新易到APP,并在易到用车微信公众号公布客服联系热线及客服邮箱,并不存在无法联系到易到用车的情况。
而郭女士告诉记者,她曾多次拨打客服电话寻求帮助,“没打通过。”参照易到用车发布的最新声明,郭女士决定给客服邮箱发送邮件,整整一天过去,截至记者发稿,她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专车鼻祖 也曾风光一时
刘丁丁在易到用车客户端的身份,停留在银卡用户,从他拥有的10829公里用车里程来看,他确实称得上“是一名易到资深用户。”
易到的风光时刻,刘丁丁记忆犹新。这个被称之为中国“专车鼻祖”的网约车平台,在中国曾拉开了一场不见硝烟的“专车战役”。
2010年10月易到用车诞生,时隔近4年,滴滴专车才上线,同一年里,1号专车上线。此后的2015年,神州专车、首汽约车相继入局。由此,一场专车市场的排位赛展开。
受滴滴出行、神州专车等竞争对手夹击,时任易到用车联合创始人兼CTO的汤鹏,曾在2016年参加北京国际车展时分享,易到用车在2015年的专车行业竞争中一度处于劣势,直到2015年10月乐视以7亿美金入股易到用车之后,才让平台绝地反击。
记者查询资料看到,易到用车自2015年11月底推出了“充多少送多少”的优惠政策,甚至上不封顶,这让易到用车的专车在一众专车出行平台中的价格优势大涨。
“我充值了好几万块钱,当时还有好几部乐视手机是因充值礼赠获得的。”由于刘丁丁的职业是互联网行业分析师,他记得,学习了由滴滴、快的带来的网约车“烧钱”补贴大战的精髓后,易到在2016年上半年的城市出行APP排行榜中跻身前三甲,排在它前边的是滴滴出行和Uber。
在充返补贴以及礼赠物品之外,让刘丁丁成为黏性用户的根本原因是,他喜欢易到独有的“司机、乘客互选”模式。“我发起一个订单,会有七八个甚至十多个司机接单,但作为用户,我可以选择由谁来接送。”
讲起过去乘坐易到专车时的经历,刘丁丁总会和司机们聊天,即便在外界传言易到“风雨欲来”之际,仍有不少司机在平台上拉活,他从司机们口中得到最多的答案是,“易到的乘客素质高,我们还有钱赚。”
乘客与司机共同营造了易到出行平台的高口碑。来自武汉的张强,算是当地较早跑易到用车的司机,“当时价格蛮吸引人的。”他所在的司机群里,有人甚至为了跑易到专门换了好一点的车子。
张强跑易到大概一年时间,在2016年年尾跑完1000单后,“把钱全部提出来”,选择离开,只专注跑起了滴滴。他告诉记者,自己算幸运的,“群里有司机跑到2017年,账户里有好几万块钱没提出来。”
张强讲述起武汉当地有不少易到平台司机在2017年建群投诉,甚至报警以求提现,“过了大半年,有的才把钱提出来,赶紧卸载APP,不敢跑了。”
易主背后 债务漏洞扩大
提及司机逃离,易到前员工程皓将时间点拉回到了2017年初,易到接连发出“延迟车主提现”的消息。
回顾当时司机提现带来的挤兑风波,程皓忘不了,不少北京司机聚集在易到用车海淀区总部,要求兑付。当时,身为大股东的乐视已经为债务缠身的易到找到了“接盘侠”——韬蕴资本。
2017年6月28日,与乐视就收购易到股权达成一致后,仅时隔两天,韬蕴资本便向易到注入了超6亿元的首批资金,用以解决车主提现问题。
司机上门围堵,让韬蕴资本入主易到非常仓促,“都没有做好充分的尽调。”不只是程皓如此讲述,身为韬蕴资本创始人的温晓东在公开接受采访时也曾提及,财务出身的他,风险评估后,觉得“易到的盘子很干净,看上去没有抵押,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于是在乐视创始人贾跃亭表示易到负债不超过23亿元,超过部分个人提供连带担保的情况下,“对易到连早期的尽调都没有做”。
温晓东对仓促接盘有如下形容,“黑着眼睛进来的。”程皓相信,“当时确实有一些债务问题,韬蕴资本没有提前掌握。”但他觉得,这并非造成易到如今现状的根本原因。
乐视入股易到4个月时,2016年2月开始派驻高管进入管理,时任乐视控股CMO的彭钢在那时加入易到用车担任总裁,官方虽称其与易到用车创始人周航形成管理组合,程皓却指出,彭钢的职务权责包括大市场、销售、流量运营、用户及用户端运营、乐视生态协同、生态创新业务的战略规划/落实与执行、业务指标达成、人员和组织的建设及管理等,“这一举动直接‘架空’了周航,使易到真正实现了‘乐视化’。”
程皓回忆,彭钢主持管理易到期间,“长达半年多时间,做得还不错,日单量能达到百万级。”但在韬蕴资本2017年年中接手易到后,“不到两个月时间,彭钢便被架空。”
记者查看公开资料得知,易到出行在2017年10月对外公布了彭钢离职的消息,“早在此前几个月里,彭钢已经没有管理实权。”据程皓讲述,彭钢的离开让易到完成了“去乐视化”,此后由温晓东亲自主持管理易到近大半年时间。
“管理层会议由他来组织开,业务怎么布局,怎么运营,打法策略什么角度,都由他来定。”
在程皓看来,彼时温晓东在某种意义上担纲了易到的CEO角色。对此,记者从一位韬蕴资本内部人士处也得到佐证。
回忆温晓东接管初期,“易到其实还迎来了一波‘小阳春’。”程皓讲述,当时靠着韬蕴资本拨来的“生活费”,易到面临的燃眉之急——提现问题得到解决,很多司机、用户选择回归。
那时的刘丁丁也在继续使用账户余额叫易到专车,但他说,“我不敢充值了。”
程皓觉得,用户“愿意再相信你一次”,之于易到,无疑给了它继续运营下去的机会。
不过,身为投资人的温晓东,运营管理易到并不是长久之计,“他需要一个专业的职业经理人来担任CEO。”于是,2018年5月,程皓迎来了他在易到工作期间服务的又一位新CEO——巩振兵。
作为一名“老百度”人,巩振兵本是百度外卖董事长,但在百度外卖被饿了么收购之后,包括他在内,原有的核心管理团队先后离职。“巩振兵带着一个七八人的高管团队,加入了易到。”程皓透露,巩振兵是由温晓东“三顾茅庐”邀请来的,前者加入后也度过了一个短暂的“蜜月期”。
但在巩振兵加入易到三个月后,司机提现问题再次爆发。
说起巩振兵任职易到CEO期间的情形,程皓觉得是“半条胳膊在干活”。尽管有一个成型且亲信的高管团队,但巩振兵无法全面组织管理。“财务、人事、法务三个部门,还是韬蕴资本的人。”程皓透露,涉及人、钱等资源方面的事情,均要由韬蕴资本来拍板确定,“易到的人要怎么用、钱怎么花,还是温晓东说了算。”
不只是程皓所言,上述韬蕴资本内部人士也向记者确认,温晓东没有给巩振兵充分放权,加之缺少足够的资金支持,“钱不够,不光巩振兵孤木难支,任谁也没得做。”
加入易到未满一年,巩振兵选择离开,这之后的他,还在2020年将韬蕴资本连带温晓东告上了法庭。记者在中国裁判文书网看到,2021年10月12日,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发布了一封执行裁定书,其中责令被执行人韬蕴资本支付巩振兵共计一千一百五十二万六千九百零五元六角二分的借款本金,还有八十六万二千七百一十七元八角三分的借款利息。
对于这场官司,程皓透露,巩振兵作为经理人,“也曾想把平台做好,不惜自己出钱帮易到减负。”原来,巩振兵起诉韬蕴资本归还的借款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在司机要求提现时,他自掏腰包以解燃眉之急。
然而,当时易到的命运,毫无扭转之势。在巩振兵离职前夕,韬蕴资本以声明形式公开了易到截至2019年1月21日的债务规模:总负债34亿元,净资产为负21亿元。
此外,韬蕴资本还公告称,“公司因耗费大量资金挽救易到,融资自救难以到位,目前已无法支撑现有团队继续运营。”
继续经营 背后“金主”能力几何
易到每次兑付危机来临,程皓的记忆里便有两个字——搬家,“两年不到,一直在搬迁。”
从海淀到朝阳,再到建国门,“大到一个区,小到一条街道,相关政府方面总会因处理大量司机的投诉纠纷工作,给易到不小的压力。”
平台失去可信度,大量用户逃离之际,大股东韬蕴资本却还在与乐视方面各执一词,“狗咬狗”, 程皓彻底意识到,“一副好牌就这样被打得稀烂”, 他对易到复活不抱希望,在2019年年中离职。
因为记者采访,程皓这才想起易到公司至今还拖欠着他好几万块钱的薪资。不只他一人,原易到员工王乐完全没想到,背后金主韬蕴资本在2019年1月公布易到负债后,仅短短间隔一个月,便通知易到员工“只需在家办公即可,期间停止发放绩效工资,只有基本工资保障。”这么熬了三个月后,她也果断离职,寻找下家。
李平是在2018年7月加入易到,2019年4月离职的。他记得,“从2018年12月后,就开始拖欠工资了。”甚至在2019年农历新年前,他就接到通知“马上回家办公。”
仓促之下,李平没多想,直到过了几天再到公司看,“就有带着老人或怀孕妻子的司机们,来讨要现金。”
不仅拖欠员工薪资,王乐告诉记者,当年2月,司机已经三个多月无法提现,易到却只是宣布提现继续延期。这样的一系列信号发出,“不单单易到没钱了,就连金主韬蕴资本的资金链也存在不小的问题”,王乐说。
记者通过企业信息查询平台启信宝看到,易到用车平台所属的东方车云,自2018年7月至今,共有20条失信信息,只有2019年向易汇资本(中国)融资租赁有限公司支付的近600万元赔偿“部分未履行”,其余均显示“全部未履行”。
谈及易到的运营主体东方车云和背后实控人韬蕴资本,李平没想到他们会成为“老赖”。“这么多年了,群里大多数人都已经放弃了。”和程皓一样,李平对讨回欠薪已不抱希望,只在被人问及时,才会说起曾经身为易到人的遭遇。
司机无法提现,用户退款难返,员工欠薪,平台打车难,“不单单这些问题是公开的,易到账上早已经没钱这件事,也是透明的。”可程皓不理解,早自2018年起,易到便没有大面积的“烧钱”,而韬蕴资本2019年初公布出来的易到债务规模,对比从乐视手中接盘时的负债额,“两年时间,多出的几十亿债务,因何而起?”
一位接近韬蕴资本的相关人士透露,除了原有部分投资资金难以回笼,韬蕴资本在从乐视手中接下易到这个烫手山芋后,持续投入资金要以数十亿元计算。
入不敷出,韬蕴资本也不断接洽可能的“接盘方”,据上述接近韬蕴资本的人士透露,“谈得多,但要价太高,20个亿,卖不出去。”
程皓也讲到,自2018年以来,包括阿里、苏宁、中国人保等在内的巨头都曾与韬蕴资本洽谈收购易到,“谁做亏本的买卖?”据他掌握的信息,最后都因易到的报价问题谈崩了。
记者在启信宝上看到,成立于2014年11月的韬蕴资本,自2020年1月起至今已有4条失信信息。不仅如此,作为创始人的温晓东也登上了失信人名单,因涉及13起司法诉讼而被限制高消费,还有8起诉讼被处以股权冻结。
衡量易到的价值,除了平台已经呈负数的净资产,程皓能想到的只有链接着司乘两侧的用户资产了。“接盘侠”不见踪影,易到这张牌,依然握在韬蕴资本手中。事到如今,数万人排队兑付迟迟不见结果,用户们怨声载道。让程皓意外的是,易到用车并没有“销声匿迹”,竟然在2021年“高调复出”。
易到用车在声明中说,平台自2021年9月6日起,将传统的佣金收费模式,变更为阶梯信息服务费模式,“旨在提高司机收入,维护行业健康有序发展”。
温晓东也在2021年11月对外发声时表示,他在2020年时也看不到易到的机会,直到2021年乐视在美国宣布破产重组,“乐视还款提上日程。”
这让温晓东形容有了“源头活水”,从而对易到的未来进行了新的思考规划。
除了对司机费用模式加以调整,“用信息费取代传统的平台扣佣,这是我们对易到改造的第一步。”温晓东进一步表明,他看到了新能源汽车销售这样一个更大的市场,从而对易到进行了重新定位,“打造一个综合的新能源汽车全场景销售生态平台”。
对于易到如此全新的定位,韬蕴资本在背后做何准备,相关人员、资金等资源是否充沛等问题,记者于3月16日向韬蕴资本方面加以询问,截至发稿前,只得到了“目前易到相关业务进展,这一阶段还不太方便对外”进行回应。
模式更新以吸引司机,口号喊得虽好,却让曾经的易到专车司机张强不为所动。
“前期把口碑做得差了,提现那么难,现在就算模式好,我也不敢跑了。”如今专注跑滴滴网约车的张强,尽管会吐槽“滴滴价格便宜,赚钱也不太容易”,可他从来没遇到过提现难题,“跑得放心。”不少张强的同行在被易到坑了后,都更忠诚于滴滴了。
记者看到,在用户保障及新模式举措下,易到还不忘在声明中表达着它“坚持为大众服务的决心和勇气”,这些不仅没有吸引到张强、郭女士这样的网约车司机,全新的转型定位,还让刘丁丁这样的资深用户产生怀疑,“它们这是在释放信号,想找接盘侠吧。”
刘丁丁要兑付的账户余额虽然只有几百块,可想到还未解决,仍在排队中的数万人,百元到万元不等,“就是个欠钱的烂摊子。”身为银卡用户,刘丁丁觉得如今的易到品牌资产也已经是负的了。
现实如此,令程皓想不明白的是,韬蕴资本为什么还在继续运营易到?在他看来,韬蕴资本本质上也没有运营,“为何不放手,甚至目前还要把它(易到)拉到台前?”
发出上述连环疑问后,程皓认为,如今只有握着易到这张牌的主人,温晓东本人可以给出答案。对此,记者也通过韬蕴资本公关部予以求证,截至发稿前,未得到回应。
(受访对象要求,文中朱雨、陈雯、程皓、王乐、李平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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