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会特稿】燕郊零工的一天,从凌晨3点开始

张英2022-03-03 15:30

在燕郊劳务市场等待接活儿的零工 张英/摄

经济观察报 记者 张英 凌晨3点,零下8度,这是河北燕郊公园南门劳务市场平常一天的开始。此刻,60岁的秦贵蹲在人群中等活儿,这是他头一次来到这里,还有点新鲜。他原是北京建筑工地上一名空调管道工,几天前当他像往年开春时去工地报到时,因超龄被拒。

像秦贵这样的超龄工,在燕郊公园劳务市场很常见。这里是马路上自然形成的一个接零活的市场,虽位于河北省三河市燕郊镇中心,距离北京东三环CBD却只有30多公里,他们接的活儿多来自北京。

每日凌晨两三点,就有人陆陆续续赶到市场等待接活儿,到四点左右,人数就得成百上千,零工们将此戏称为“站大岗”。当一辆辆中介和东家的小面包车开来,人们蜂拥而上,把人堵到车门口,一番交涉后,谈拢的几人快速挤上车,向北京的夜色疾驰而去。

零工们甚至都不会问每日具体的目的地,只知道自己即将被送至北京某个工地、绿化带或者物流仓库。没抢到活儿的人们,在天亮后会慢慢散去,回到在城中村租住的房间里,等着第二天凌晨的闹钟。

这些零工来自东三省、河北、内蒙古等地农村,他们多在50岁以上,不少已过“退休年龄”,超过了工厂、工地长期用工的要求,但替补劳动市场的临时用工需求。尽管是临时性质,大部分人却未想过正式退出劳动市场,他们常常会强调自己的体力与年轻人并无差别。“延迟退休”在这个群体已经实现。

零工们的生活,被分割成燕郊的夜晚和北京的白日。在燕郊,他们租在劳务市场附近的城中村,往往是一间七八平米的房间,租金300-500元,主要用来睡觉,休闲、娱乐与他们少有交集。凌晨,跨过大桥到达北京,是他们的生计所在,为城市建造楼房、铺设草坪。而他们的愿望则飘在远方,在那里的小城买房落脚,为下一代谋取一个市民身份。

回不去的故乡

在凌晨凛冽的寒风里,李风的米色毛绒帽管了大用。帽子是5块钱从旁边旧货市场买的,帽檐下,他的一双眼睛在人群中不停搜罗着派活儿的人,他看向了我——一个劳务市场的陌生面孔,“有什么活儿?”他凑过来问。

李风来自黑龙江齐齐哈尔市西北部农村,来燕郊劳务市场打零工已有4年了。现在,他独自租住在距离劳务市场几百米的小张各庄村,民房里一间小屋,他在这里的绝大部分时间是在睡觉。衣服、厨具、电器等生活必需品,可从劳务市场旁边的旧货市场购买,比如10元钱能买到一双保暖鞋。

劳务市场旁的旧货市场 张英/摄

从燕郊的夜晚过渡到北京的白天,需要经过近两小时的车程。李风在劳务市场接到活儿后,一般是坐上中介或者东家的面包车,凌晨4点多出发开往北京,目的地是各大工地、待清理的楼房、物流仓库等等,由于没有专业技能,通常做的活儿是背沙递砖、清运建筑垃圾、装卸货物。如果他年轻一点,还可以去大兴药厂给疫苗瓶贴标签。在北京的白日里,李风需要工作9-10小时,下午5点多收工返程。因北京与燕郊间的大桥处常常堵车,李风回到住处,离第二天“站大岗”也就五六个小时了。

这样的生活不分严寒酷暑,区别在于有活儿没活儿。劳务市场也分旺季和淡季,对李风来说,他的旺季是秋收季节,这时工地长期工人大多回家收庄稼,他这样没有庄稼的临时工,就有机会补上缺口。淡季则常常没有规律,相比于去年同期,今年开年以来劳务市场上的活儿极少,算上从年前因疫情被封闭管理的时间,李风与许多人近一个月没接到活儿,部分经济困难的零工已吃住不起了。这几日,只要面包车刚到市场,零工们就会快速挤上车,甚至不问价,去哪儿,干嘛。

挤面包车的零工们 张英/摄

3月1日李风第一天开工,是在大兴某工业园区楼房中清运建筑垃圾,120元一日,工资相比于以往降低了25%-30%。李风算算账,每天吃饭花30元左右,冬天房租和取暖费每日23元,如果再抽几支烟,干这一天能存下60元。

除了打零工,李风很难想象还有其他选择。他在老家有10多亩旱田,可种植土豆、大豆和玉米,不过如果要获得可靠收益,得承包更多土地形成规模经营,这要求投入不少的资金用于购买机器、种子、肥料及雇佣人力等,李风感到捉襟见肘,而曾经的亏损经历也让他不敢再尝试。1990年左右,李风就开始脱离农业,到大庆火车站当装卸工,后又到北京工地上做长期工人,不过55岁后,很少有工程队愿意招收他了。去往工资日结的零工市场几乎成为他的唯一选择。

在他未来的想象中,全家已经没有回乡这条路了:儿子缺乏种地经验,只能在工厂中做工,但家乡工作机会太少,“回去生存不了”,李风反复说。

李风也没想过在自己奋斗多年的北京落脚,他的安家愿望落在江苏,他的儿子在那里一家工厂打工。不过要在江苏小城买房,目前的积蓄还差数十万。儿子每月有约6000元的工资,需要负担小家四口的开销,李风在北京每年省吃俭用也只能存下三万多。

横在现实与理想中的障碍还有李风患病的躯体。两年前他的两个脚趾失去了知觉,慢慢发展到10个脚趾,有知觉时又像针扎似的疼痛,几经医治也无法根除。李风害怕失去行动能力,加重家庭负担。现在他仍每日耐着疼痛坚持行走,“能扛一天是一天”。

未曾想过停止做工

“哪天不打工了?没想过,能奔几年就多奔几年。”

张桂华来燕郊市场快6年了。刚到这里不久,她就曾预见过她今天的生活。那一年夏天傍晚,燕郊下起了大雨,她与几位60多岁的女工收工后乘中介车返回燕郊,到了站点,在大雨里,她看见一位女工淋着雨全身湿透了徒步回家,只为节省1元钱的公交费。“她们的昨天就是我们的今天。”张桂华以一种肯定语气说。

在燕郊劳务市场,女工是少数。女工常常面临用工歧视,在中介和东家挑人时,女工需要更勤奋、更细致的做工来赢得东家的信任,争取下一次机会。工资也更低,在工地上做同样的活儿,即使女工做得更多、更好,工资也会比男工低10-20元。

张桂华去过北京朝阳、顺义、大兴、密云等地的各个工地,她最常干的活儿是码钢管和钢筋等材料,一天工作9个半小时。在工地上,她把拆下来的建筑架子分门别类地堆码好,一根钢管二三十斤,最长的有6米,需要用手一根根地抬起来。到了夏天,被太阳暴晒的钢管会发烫,甚至能将戴着的胶皮手套烫到粘连到手上。

常年的体力活,导致张桂华的手变了形,10个手指的关节处都拱了起来,无法伸直,干了重活儿后,时常隐隐作痛。张桂华没有预设自己离开劳务市场的时间,她在等待自己的身体极限。

张桂华变形的手 张英/摄

在燕郊,张桂华租住在距离劳务市场5公里外的平房里,每月租金只要260元,相比李风租住的劳务市场旁的城中村民房便宜了不少,这需要她每天凌晨多骑行20多分钟。她的房间与许多零工的房间布置相似。面积七八平米,一进门就能将整个房间一览无余。一张床填满了房间的一半,床下方有几个麻袋,装着她的衣物。离床不远是一张桌子,上面放着锅碗厨具,桌子下方有两个储水桶、米面和蔬菜。在床边还放着一个取暖的小太阳,这是张桂华为了节省每月200元取暖费特意购置的,即便如此,为了省电费她每天也只开一小会儿就关掉。

爱好、娱乐这些词与张桂华的生活离得很远。她每日到燕郊公园门口的劳务市场等活儿,却很少进公园散步。每个凌晨,她的希望是能等到活儿,每个夜晚,赶紧睡去。

忙着做活儿,张桂华已经两年没回家了。她的家在内蒙古乌兰察布的农村,有一间土墙房子,已经垮塌。家中无地,因曾经无法负担农业税,已放弃承包土地20多年了。受过工伤的丈夫在县城租房照看小儿子,28岁的大儿子则在北京一家商店当售货员。与李风一样,张桂华也在考虑买房,好替大儿子完婚。她的购房愿望是在内蒙古县城,尽管她自己因有被拐卖经历对此地并无好感,不过限于经济压力,她也只能如此选择,毕竟绝无可能在她和儿子长期务工的北京定居。“有一天,我在工地上和姐妹说,我们在北京盖了这么多间房子,自己连卫生间也不可能买上。”采访最后,张桂华玩笑似地说道。

(应受访者要求,秦贵、李风、张桂华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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