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记者 王义伟 这场战争早晚会来。

2022年2月24日凌晨，俄罗斯总统普京发表紧急电视直播讲话，宣布他已决定在顿巴斯地区实施“特别军事行动”。普京表示，鉴于北约不断东扩，安全环境不断恶化，俄罗斯“不得已”做出这个决定。普京指出，俄罗斯不会让乌克兰获得核武器，要将乌克兰“非军事化和去纳粹化”。他同时警告，任何干涉俄罗斯行动的企图都将导致“他们从未见过的后果”。

普京讲话完毕之后，俄军开始行动。俄罗斯用导弹大规模轰炸了乌克兰境内的军事设施，俄军从三个方向开进乌克兰，战场范围远超顿巴斯地区，几乎遍布乌克兰全境。

震惊全球的战争就此爆发。

这场战争的起因，可用两句话归纳：北约30年持续东扩，普京一朝强硬反击。

这场战争的尽头是哪里，可用三个字回答：谈判桌。

正在浴火的乌克兰，未来有两种结局：要么浴火重生，要么支离破碎。

冷战、冷平衡

欧洲大陆的主要地理特征是一马平川，尤其是东欧平原，面积近400万平方公里。肥沃广袤的土地，纵横交错的河流，使得欧洲大陆一方面适合人类栖息繁衍，一方面各个国家无天险可守，战事一旦爆发，规模会急剧扩大。当年纳粹德国能以闪电战的方式席卷东欧西欧，和这种地理特征有密切的关系。

怎么办？抱团对抗。

冷战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两大军事集团北约和华约在欧洲大陆的存在与对抗。这种存在与对抗，达成了一种冷平衡，也实现了一种冷和平，欧洲多年无战事。

甚至，这种对抗也不妨碍两大军事集团合作维护国际秩序。比如，当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事件爆发后，1990年8月3日，前苏联和美国达成共识并发表《联合声明》，要求伊拉克“无条件地从科威特撤军”，“充分恢复科威特的主权、合法政权和领土完整”。

1991年7月1日，华约正式解散，北约继续存在。从那时开始，俄罗斯对北约的担心开始增长。在俄罗斯看来，既然华约都已经解散了，北约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至少没有必要扩大了。而北约也确实在外交场合作出过承诺，不再向东扩大哪怕一寸领土。

俄罗斯信了。

然后，俄罗斯发现自己“被骗”了。

东扩，再东扩

冷战结束后，北约依然将俄罗斯视为欧洲安全的重大威胁，为了遏制、阻挠俄罗斯的发展，消除俄罗斯的威胁，北约很快撕毁自己的承诺，走上持续扩张之路。

1996年，北约公布了《东扩计划研究报告》。

1999年，匈牙利、波兰、捷克三国加入北约，北约成员国扩大至19个。

2004年，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亚、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等7国加入北约，北约成员国扩大到26个。这是北约自1949年成立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扩大。

2009年，克罗地亚和阿尔巴尼亚加入北约，北约成员国数量提高到28个。

2017年，黑山成为北约第29个成员国。

2020年，北马其顿成为北约第30个成员国。

从1991年华约解散，俄罗斯在欧洲失去安全缓冲区之后，北约在30多年的时间内持续东扩，一路逼到俄罗斯的家门口。

俄罗斯打开家门，满眼都是北约成员国，只剩下两个邻居还没有加入北约，一个是白俄罗斯，一个是乌克兰。

30国可忍，乌克兰不可忍

夹在北约和俄罗斯两大强权之间，乌克兰没有左右逢源。这个国家急切地想成为北约第31个成员国。

因为特殊的地理关系，如果乌克兰成为北约成员国，等于是北约将枪口顶在了俄罗斯的脑门上。更要命的是，白俄罗斯已经发生过“颜色革命”，如果乌克兰倒向北约，白俄罗斯独木难支，早晚也会归顺北约。如此一来，俄罗斯将彻底丧失所有的安全缓冲和安全屏障。

这不仅是俄罗斯和普京的叙事。

北约一路东扩，扩展到30个国家的规模，俄罗斯忍了。

到了乌克兰，俄罗斯再也不能忍了。

2014年，俄罗斯第一次出手，将原属乌克兰的克里米亚半岛收入自己的版图。乌克兰东部顿巴斯地区的两个地方自治政权，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则是宣布“独立”，成了乌克兰的叛乱之地，也为今天的战争埋下了种子。

丢掉克里米亚之后，乌克兰领导层依然在拥抱北约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以下是普京讲话的原文：“自2014年以来，仅美国就拨款数十亿美元，包括供应武器、设备和培训专家。近几个月来，西方武器正源源不断、堂而皇之地在全世界人面前被运送往乌克兰。乌克兰武装部队和情报机构正在由外国顾问领导，我们对此一清二楚。

近年来，北约国家以演习为借口，让它们的军事特遣队几乎不断地出现在乌克兰境内。乌克兰军队的指挥和控制系统已经与北约的系统融合一起。这意味着北约总部可以对乌克兰武装部队每个小队甚至单位行使指挥权。

美国和北约已经把乌克兰领土开发为潜在军事行动的战场。定期联合演习有明显的反俄属性。仅去年一年，就有超过23000名军人和1000多台武器装备参加了这些演习。

2022年，一项关于允许其他国家武装部队进入乌克兰领土参加多国演习的法律被通过。不难理解，这里的外军主要就是北约军队。他们至少已经计划好在明年进行十几次这样的联合军演。

显然，此类行动为北约军事集团在乌克兰领土上的迅速集结提供了掩护。此外，在美国人的帮助下，他们使机场网络变得现代化——鲍里斯波尔、伊万诺-弗兰科夫斯克、楚胡伊夫、敖德萨等——都能够确保在最短的时间内部署军事。乌克兰领空对美国战略侦察机和用于监视俄罗斯领土的无人驾驶飞行器开放。”

普京想表达的意思很清楚。

反击。这是普京的逻辑下必然的选择。

留给普京的一个台阶

2014年第一次乌克兰危机爆发，克里米亚被俄罗斯收入囊中。当年3月5日，基辛格在美国《华盛顿邮报》发表文章，题目是：解决乌克兰危机，从结束开始。在文章中，基辛格博士有一段堪称经典的神评:“一项策略真正的考验不是如何开场，而是如何收场。”

基辛格说：“在我的一生中，我亲眼目睹了4场由狂热的激情和民众支持而发动的战争，但我们不知道如何收场。结果，我们在其中的3场战争中单方面撤出了。

所以，基辛格作出了上述重要评判，对于一个合格的政治家而言，当他（她）出手之际，就应该心中有数，应该留着后手，知道何时收手、如何收手。

基辛格就是基辛格，他8年前的神评，到今天依然有指导意义。

因为，虽然战争刚刚开始，但在连天炮火中，我们已经隐约看到了美、欧、俄领导人留下的后手。

不派兵，是美国和北约留给普京的一个台阶。

不派兵是美国和北约在战争爆发前和爆发后反复申明、强调的。这一立场从国际关系准则上讲、从法律上讲，都没有问题。因为乌克兰不是北约成员国，美国和北约没有出兵保卫乌克兰的法定义务。如果想要北约出兵，首先要乌克兰向北约发出请求，然后北约开会讨论，决定是否出兵。

这里有一个耐人寻味的插曲。在实际操作过程中，美国的做法是自相矛盾的。一方面，美国一开始就反复强调不派兵，这等于断绝了乌克兰发出请求的路径，让乌克兰张不开口。另一方面，明明知道在如果没有北约的援助乌克兰不是俄罗斯的对手，但是美国却在战前一直怂恿乌克兰对抗来自俄罗斯的威胁，持续向乌克兰运送军火。更关键的是，事实的发展证明了美国的情报工作是相当出色的，准确地预见了俄罗斯的军事行动。如果说美国情报不准，不知道俄罗斯会不会动武，在这样的背景下鼓动乌克兰对抗俄罗斯，还可以解释得通。但美国既然知道俄罗斯要动武了，知道乌克兰不是对手，为什么不劝说乌克兰求和，反而将乌克兰往火坑里推呢？

这个插曲，将美国希望乌克兰战争爆发从而遏制俄罗斯控制欧洲的私心彻底曝光了。可以这么说，美国相关部门的情报工作是出色的，美国领导层使用情报的方式，实在是太低级了。

美国和北约不派兵的另一个原因，是避免与俄罗斯的直接对抗。如果双方发生直接对抗，在常规武器方面，美国和北约是占上风的，但并不具备碾压式的优势。一旦双方开打，欧洲大陆一马平川，战火会迅速蔓延不可收拾，常规武器不占优势的俄罗斯被打急了之后，会不会考虑动用核武器，是一个重大的疑问。这不但是欧洲大陆，也是全世界都不能承受的风险。

权衡利弊之后，美国和北约决定并反复公开强调不派兵。这在客观上给了普京一个台阶。全世界都在看着你一个“大块头”打一个“小个子”，谴责声响成一片，劝和声不绝如缕，各种制裁接踵而至，俄罗斯该收手了。

SWIFT：另一个台阶

美国和欧盟给普京的另一个台阶，就是暂时还没有决定将俄罗斯踢出环球同业银行金融电讯协会系统（SWIFT）。

当地时间2月24日下午，美国总统拜登就乌克兰局势发表讲话，宣布了一系列制裁措施，包括冻结俄罗斯在美国的所有资产，限制俄罗斯使用美元、欧元、英镑和日元做生意的能力，冻结俄罗斯第二大银行VTB的资产等等。

在记者问答环节，有了这么一段意味深长的对话。

记者问：“总统先生，在你刚宣布的制裁措施中没有提到SWIFT，是什么原因导致美国不这么做？是不是因为盟友不同意？俄罗斯应该继续留在这个系统里吗？

拜登回答说：“第一，我刚刚宣布的对他们的银行的制裁措施的威力，或许已经超过了SWIFT；第二，（将俄罗斯踢出SWIFT系统）一直是选项之一，但是现在，欧洲方面并没有打算这么做。

SWIFT是公认的“金融核弹”。简而言之，全球金融体系的互联互通、快速清算体系中，有两个最重要的系统，一个是纽约清算所银行同业支付系统CHIPS，由美国主导。一个是环球同业银行金融电讯协会系统SWIFT，由欧洲主导。CHIPS是美元霸主，SWIFT掌控着全球金融的互联互通。如果一个国家的银行被踢出SWIFT系统，后果是灾难性的。伊朗的银行曾经两次被踢出SWIFT系统，其结果就是2019年的伊朗-欧盟双边贸易规模相比被踢出SWIFT前下降了85%。

SWIFT董事会有25个席位，其中欧洲17个，美国2个，中国1个。也就是说，是欧洲而不是美国掌握着SWIFT的生杀大权。现在，美国总统拜登亲口承认了，欧洲不同意将俄罗斯踢出SWIFT系统。

这是欧洲给俄罗斯铺下的台阶。

当然，也可以说，美、欧没有将俄罗斯踢出SWIFT系统是不得已为之，因为这样一来是对全球金融系统的重大打击，而且俄罗斯为了应对这一枚“金融核弹”，也已有所准备，比如建立自己内循环的清算系统、实施去美元计划等等。

但是无论如何，不扔“金融核弹”，证明了美、欧没有把俄罗斯往绝路上逼。这就是一个台阶。

普京何时走下台阶

2月25日，欧盟宣布了对俄罗斯实施的制裁。制裁主要针对俄罗斯的金融、能源和运输部门、签证政策，还包括出口管制和出口融资禁令。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和法国总统马克龙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这一轮制裁将对俄罗斯经济和政治精英产生极大影响，并逐渐侵蚀俄罗斯的工业基础。

欧盟宣布制裁之际，俄罗斯军队正在向乌克兰首都基辅合围。如果俄罗斯军队占领了基辅，乌克兰会怎样？

普京何时收手？

普京何时走下台阶？

普京何时走上谈判桌？

普天之下，无人知晓。但是，普京心里的小目标，多少还能猜出几个。

普京的第一个小目标，是收纳克里米亚和顿巴斯。2014年，俄罗斯事实上吞并了克里米亚，现在，俄罗斯事实上控制了顿巴斯地区。这两块领土，能得到乌克兰甚至国际上的承认么——这是普京想要的。

普京的第二个小目标，是他在电视讲话中提到的，要乌克兰“非军事化和去纳粹化”，一个是要解除乌克兰的武装，一个是要撤换乌克兰的政府。

普京的第三个小目标，是与美国、北约达成协议，阻止、遏制北约对俄罗斯的安全威胁。

普京的第四个小目标，是让美国、北约以及其他国家解除所有制裁。

……

他能实现自己的目标吗？能实现几个？

乌克兰的明天

对于乌克兰，基辛格博士也有过一段评述。他说：“关于乌克兰问题，我们讨论太多的是非此即彼的较量，乌克兰要么站在东边（俄罗斯）要么站在西边（北约）。但是对于乌克兰而言，要想生存、发展，不能倒向任何一边从而成为对抗另一边的马前卒，而应该成为双方的桥梁。

可惜的是，乌克兰没有清醒地理解和把握这一点。尽管这并不能成为任何一场战争的理由。

当普京宣布承认乌东两地“独立”，俄罗斯大军开进来了，枪炮声清晰可闻，北约的援军遥不可见，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终于知道美国及其盟友是什么样的队友了，也终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现在的泽连斯基，一方面号召全国人民抵抗俄罗斯的侵略，一方面持续向美国和北约求援，一方面也向俄罗斯发出呼吁，愿意通过对话解决争端。

晚乎？不晚乎？

硝烟弥漫中，远方的谈判桌隐约可见。

乌克兰的明天，隐在谈判桌后方更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