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欣欣
一
安第斯山和落基山分别贯穿南美和北美大陆。落基山脉班芙风光最佳,而安第斯山脉的冰川公园和百内公园景色最美。阿根廷和智利的边界,东部是阿根廷冰川公园,西部便是智利的百内公园等。
从阿根廷冰川国家公园前往智利的百内国家公园,旅客多会选择从卡拉法特乘车前往智利的纳塔莱斯港。此番行程4小时,我们凭护照领到车票,双层大巴缓缓出了城。不久,阿根廷湖就没入荒漠之中。
此类地貌虽被称为草原(Steppe),却是草木萧疏,狂风频作,几乎看不到牛羊,更无人家。西班牙人初来此地时,见当地土著特尔维切斯人(Tehuelches)十分高大,遂称巴塔哥尼亚为“大脚人之地”。这片大脚人之地果然开阔,沿途数百里几不见人烟。云彩变幻,很远地方正在下雨。
驶入阿根廷边检站时,狂风大作。此处破败得令人沮丧,工作人员都拉着脸,似乎是在对过境人说去智利就是大逆不道。
未曾想一过国境线,周遭为之一变。一条河或引水渠,牛羊徜徉于绿草地上,房屋多起来了。此地气候无常,生态残酷,不知要经过多少代人的努力才能有这样的环境。智利的国土向南伸展时地域极速收窄,东西最宽300多公里,窄处不到100公里,显然苗条的智利更加珍惜土地。反观南美第二大国阿根廷,它有富饶的拉普拉塔河流域盆地,南部的潘帕斯草原也是牧羊和小麦区。难怪阿根廷人觉得巴塔哥尼亚根本不值得利用,索性将它留给野蛮人吧。
离开边检站,太阳逐渐西沉。河流蜿蜒,水草丰美。一面大湖,夕阳在湖面上撒满碎金。车窗外,从树木木倾斜的姿态看,风仍然很大。待驶入纳塔莱斯港,我又看到了雪山大湖。那山是贝尼特斯峰(CerroBenitez)的南坡。那水却不是湖,而是被称为“最后的希望湾”的冰川河湾。
智利南部西海岸线因峡湾岛屿而相当破碎。这一带群峰巍峨,冰川绵延,水道犹如迷宫。当年达尔文乘坐的小猎犬舰曾航行于这片水域上,其几任船长都在水道上留名。1557年,西班牙人胡安·拉德里罗格曾在水道迷宫中寻找麦哲伦海峡。航行中,他觉得此地是抵达麦哲伦海峡的“最后的希望”。于是智利立国后将此地命名为最后希望省。
纳塔莱斯港是最后希望省唯一的城市,人口不到2万。该城位于百内国家公园东南112公里,最近的大航空站阿莱纳斯港距离此地400公里。来百内国家公园的人大多飞到阿莱纳斯,然后乘车来此下榻。旅馆、餐馆、各种旅行社、交通和户外装备是这里的主要产业。
大巴缓缓驶入车站,车站旁的居民区房子间隔很小。奇怪,这里每公里的人口密度不到0.4人,房子怎会盖得这么拥挤。这些低矮的木板房屋大多是铁皮屋顶,木板墙漆斑驳,但因开阔的河湾而不显得特别寡淡和沉闷。我们居住的营地位于河湾之滨,这里风大水寒,门底下绑了厚重的挡风布条。
透明塑料布搭起的餐厅很像大蒙古包,旅行社的瑞奇出来迎接。他是菲律宾人,能用中文简单对话。问起何以不远万里到此安家,他说因为喜欢滑雪几次来智利,后来就与智利人合伙开了这家旅行社,而那个智利人曾在美国居住很多年。听起来此地是智利发展最快的地区之一,国民生产总值连续数年年增长百分之十几。然而物资和人才跟不上发展,此地什么都贵,他本人既是老板也是水电工。
除了瑞奇,此地的雇员都是白人。此次旅行再一次证实了南美大陆越向南,白人所占比例越高。南美洲的西海岸大部分位于热带,并不适合白人永久定居,因此白人在那里多作为劳动力的雇主定居,而智利大部分地区处于温带海洋性气候,适合农作物和牧草种植,于是成为依靠白人劳动力发展经济的唯一地区。
瑞奇继续讲解,侍者开始上菜。这一餐的酸橙腌海鲜,蔬菜沙拉和烤鱼都极为新鲜可口,食物摆放也很有情调,但对于奔波一天且没怎么吃午餐的人而言,吃情调还是吃不饱呀。此时已十点半,明天还要在百内公园走三塔步道。我相信众人都想早些休息,这个欢迎致辞和晚餐太拖拉。
餐毕,沿着烛光小道走回住房。这间木屋凌驾在海湾湿地之上,窗外依稀可见开阔的水面。隔水相望,远方灯光迷离。这片土地是麦哲伦盆地,河湾从埃伯哈特峡湾出口 (Eberhardfjord),一直到马尔巴塞达山(Mt.Balmaceda)。埃伯哈特峡湾以德国人赫尔曼·埃伯哈特命名,他于1895年乘船到此考察,发现了史前巨大树獺的残骸,但那时它们主要在地上活动。纳塔莱斯港市中心有一座树獺雕像,城市附近还有发掘纪念地,纪念地由一串洞穴组成,洞穴里也发现了史前人类遗骨。
星光灿烂,远山逶迤。枕水而眠已是午夜,其后数日大多如此。
二
清早,我们离开圆拱营地,驱车北上一个多小时,进入百内公园的阿玛伽湖畔(LagunaAmarga)的东门,继续前往三塔营地。在营地停车后,众人背上饮水、相机和御寒衣物,走上了三塔山道。跨过一道铁桥后,坡路逶迤北上,坡道之下河水湍急。这段步道显然是山水冲刷而成,乱石颇多,最后一段几乎是在大石头缝中插脚。太阳很猛,沿途全无遮挡,又无好风景,正走得无聊,就见一人骑马而来,赶紧让过。又见路旁牌子标有“WindyPass”,才知到了早已闻名的狂风区。在费兹洛伊峰时,我曾遇到一个年轻的华人。他说走百内步道遇到了狂风,他必须蹲下,撑住登山杆以保持身体平衡。他们以此姿态等待40多分钟后才得以前行。我想如果在此遇到大风,左为山坡,右为悬崖,几无树木可助稳定,也是相当危险。所幸此时晴空万里,风息云驻,我们的运气真是太好了。
这一片林木茂密,山道在丛林中迂回。上坡窄陡,道路泥泞。地表林木盘根错节,一些树根看着踏实,踩上去却很容易滑跤。转过一个大斜坡,足下激流奔涌,视野豁然展开。蓝天白云之下,皑皑雪峰遥现。林荫掩映,溪涧水寒,却有多人挥汗汲水。此地正是第一个营地——智利营地。徒步团队里,我和外子年龄最大,体力也差,同行诸友早已无影无踪。领队的导游非常强壮,他经常小跑来去,以确认队友安全,此时他背上了我的背包,以便我能轻装走过最后一段。
经木桥跨河而过,林间崎岖不平的小道继续上升,外子已觉相当艰难。我们终于抵达三塔营地。向西北望去,林木稀疏,乱石岗陡峭,全无路径,这短短距离竟耗费一个小时。向前看去,三道浅蓝灰色的山峰——三塔突显眼前,其形体犹如三枚破雪而出的春筍,亭亭玉立于蓝天白云之下,倒映在平静如镜的湖面上,冰川湖面介于乳白和天蓝两色之间。三塔分别为南塔,北塔和中塔,其高度为2600-2850米。它们在不同的光线下呈现出灰、白、黄、青、蓝等颜色,但岩石本色为浅灰蓝。“百内”(LasTorresDelPaine)是音译的名字,而译意就是“蓝塔”。12英里,攀高3000英尺,总算走到了目的地。
外子比我提前下山,但他忘记带水。他在路边休息时,一女生送给他一瓶水和一包坚果。外子感谢后得知她来自巴西。世界各地都一样,步道客之间非常友善。
徒步三塔步道后,我们从东门驱车前往灰湖宾馆。车子朝向西南,奔驰于蜿蜒颠簸的山道之上。窗外诺登斯克湖和萨米恩托·德·甘博亚湖湖水青碧,波涛万顷。行驶途中,我第一次看到了蓝角峰(LosCuernosdelPaine),那是百内也或是南美最奇特的山峰。它们犹如三匹浅蓝灰色的巨马,从白雪皑皑的群山中挣脱而出,朝天吼叫,仿佛诉说心里蘊藏的千古奇冤。车子似乎围绕着角峰行驶,白云悠悠,蓝天澄彻。
随后,我们沿着裴欧埃湖下游的蓝河行驶。夕阳之下,托罗湖面波光粼粼。小车再在灰湖下游的灰河沿西岸行驶,终于抵达灰湖南岸的宾馆。这里已是百内国家公园的西部,距离东部的三塔60多公里。旅馆房间都在林中,设施简朴,然而大厅兼饭厅宽大舒适。落地玻璃窗外,灰湖、大蓝山和俄尔艮冰川如画屏展开,梦幻般美丽。
三
早上四点半,众人仍在梦乡。我踱到屋后的丛林,拍摄晨曦下的湖光山色。灰冰川安静地匍伏在山湖交接处,白云或呈剑状自天外劈向群山,或似鼓起双腮的风婆卖力吹向奇峰。湖上的蓝冰晶莹剔透,那艘红白色游轮仍停泊在远处。周遭林木皆向东南方倾斜,且姿态狰狞。在南非的好望角,我也见过这类姿态的树木。然而,稍稍远离湖畔的地方,树木则长得堂堂正正,相当舒适地伸展开来。飒飒树冠下,青草柔嫩。
早餐厅的食品台上,已经摆满了各类水果、蛋奶和面包香肠。想想这一地区只有16万人口,而飞行穿越需要1个多小时!地区如此偏僻,早餐却这样丰富,真让我欣喜满足。与同桌的老人聊天,得知她们在德国加入旅行团,然后从智利北部的阿塔卡玛沙漠出发,沿着智利海岸线一直走到火地岛,行程将近4700公里。
早饭后,我们在林间疾行20分钟,抵达小道尽头的一座吊桥,这座桥与我走过公园内其他木桥类似,也限制过桥人数。过桥后,出了树林就是湖岸。这个季节里的湖水已离岸退后数里,湖滩上布满了沙石,我们必须穿过沙石滩才能抵达渡口。本来在沙石上行走,脚步就无法轻快,此刻又顶着狂风。那风从太平洋刮向大西洋,此刻正沿着灰冰川长驱直入,大呈淫威。若非侧身迎向西北,就必被刮入冰冷的湖水中。行进极为艰难,我时不时地被狂风逼退,身旁一女生的长发衣饰更如狂蛇乱舞。
百内的气候向来不可理喻,不要说预言一周后的天气,哪怕是预测下一个小时都不可能,在达尔文的日记中,他曾说,一日四季,连续几日风狂雨豪为常态。人们在做百内旅行计划时,预查天气几乎是做无用功。既然天气如此变化无常,迢迢万里之外来此,苦等一周未睹湖山真面目、败兴而归者也比比皆是。
在狂风中,游艇向灰冰川开去。这道冰川长几十公里,从奥希金斯国家公园闯入百内后融化为灰湖。灰湖化作灰河,蜿蜒流淌再幻化为色拉诺河(Serra-no)。河水劈开千山万壑,终至沼泽平原。从那之后,它从容徜徉,迂回曲折,南行几十里,汇入巴塔哥尼亚峡湾,而普拉特、波里斯和纳塔莱斯诸港等居民点渐次点缀在东岸。倘若我们前几天改作水路逆流而上,迎着洁白晶莹的冰川,泛舟从容进入百内,或许更美?如果恰逢满月之夜,那将更令人难忘。
此时游艇斩波劈浪前进,群山向后退去。寒风扑面,浪花飞溅。狂风吹起水沫,溅在脸上冰寒彻骨。半小时后,我们接近了冰舌。这道冰舌前缘被大小两岛分割成三段。游艇小心地驶近每一段。若非游历莫雷诺冰川在前,这灰冰川留下的印象定会更加深刻。返程途中,暴风略施仁慈,但见湖上漂浮着巨大的冰山,几艘皮艇正在蓝冰中穿梭迂回。
离开灰冰川,我们前往位于裴欧埃湖上的裴欧埃宾馆(PehoeHostel)。为了保护风景,百内公园没有硬面公路,园内除了4家宾馆,余皆简易营地。在旺季时,这个旅馆的标准间是一天500美元(提供三餐),有的宾馆三日竟要价5000美元。裴欧埃宾馆位于公园的最核心区,只有十来个房间。虽房间设备老旧,但也许是世界上风景最佳也最为入画的宾馆,入住机会可遇不可求。
宾馆位于同名的岛上,需横跨一道褐红色的栈桥才能抵达。一波波白浪不倦地拍打着湖岸,卡拉法特黄花开得正艳。旅馆院中住着一家麦哲伦鹅,一对鹅夫妻喜欢站在水边,好似故意让我拍照留影,它们应是最快乐的生命。翡翠色的湖面上,我看到大蓝山、涅托上将山以及百内角峰群环列,而百内标志性的美景就是蓝色的三塔和蓝色的角峰。此时此刻,三塔平整直立如碑,而角峰扭曲尖利,似三匹吼天怒马。这些山形成于不同时期,岩石色彩浅的来自于火山爆发,它们的花岗岩峰顶曾为地下的岩浆池,角峰尖端那些最暗的部分曾为软软的沉积岩层。
安顿停当,我们就到旅馆背后的小山上游逛。此地林木、野草和百花杂处,又见别称“妇人拖鞋”的兰花,它们的色彩呈橙黄色,花朵结构更加精细。这里还种了科州州花科伦拜花,粉紫色的花在风中摇曳。几个年青的朋友在岛上跳起,拍照留影,竭尽其充沛的青春,展现其生命之活力。
四
次日清晨,薄雾漂浮湖面,纤云缭绕群峰。太阳初升,将这一切都染上晕红色。一道彩虹出现在湖山之上,隐隐约约地又出现了第二道,此等美景如梦似幻。栈桥之上,早起的人正忙于用镜头捕捉这稍纵即逝的瞬间。
除了一日行的三塔步道,百内公园还有称之为“W”和“O”的徒步路线。无论是“O”还是“W”都需数天徒步,听说有些年轻人8天走完“O”和“W”路线。以我们的年龄,这几天的徒步已经相当艰难,此生恐怕难以完成“O”或“W”的徒步了。
清晨即前往诺登斯克湖渡口,以完成“W“路线中的法兰西谷。渡轮穿过裴欧埃湖来到大蓝渡口,渡轮里相当拥挤,双程票价是60美元。出渡口就见木屋,木屋前搭了很多帐篷。若想走完W,很多徒步者会在此地下榻,凌晨即起以便能走到下一个宿营地。
风很大,我戴上帽子手套,沿着斯科茨贝格湖往山里走去。缓坡,树林,一片又一片的湖,左侧山峰的冰川愈加清晰,前方可见数峰突起。山下,蓝色的湖水如海浪般地翻卷着。坡并不陡,但风极大,行路不易。斯科茨贝格湖之后,我在树林和沼泽中前行。此时山势已高,可以看到远处的诺登斯克湖。那片湖以其发现者瑞典地理学者奥图诺登斯克命名。前天去灰冰川旅馆途中,我曾经过湖之东南岸。此时从西面望到那片湖,只见翡翠色的湖一直延伸至天边,难怪我曾以为它是一条河。再往上走去,遇到一挂吊桥,桥下白浪翻腾,以此可以看出大河来自前方高山冰川,奔腾而下流入那些湖中。
我们坐在大树墩上吃午餐,林间树下开放着一簇簇的白狗兰。这花与妇人拖鞋类似,花朵很精巧,看似娇柔的生命竟能存活于如此严酷之地!饭后继续沿河向前,几株苍绿的树坚强地挺立在河中的小岛上,任凭强风猛水冲击。前方山峰下,冰川满溢而出。此时到谷地的不列颠观景台还要走3小时,那里接近谷地最美的地区。此时导游说:“你现在必须往回走了,否则赶不上最后一班轮渡。”她确信我独自回去没有问题,然后小跑着去追赶大部队。
走上一段向北的坡道上,突然狂风大作,吹得人向前扑倒。我扑倒在一块山岩前,磕痛了膝盖。一对负重走来的女子不得不蹲下避风。金发女子背风而坐,狂风撕扯着她的头发,几乎扯着她向后倒去。另一位女子迎风蹲着,黑发被风吹得如面纱般地遮住了整个脸颊。
外子未参加法兰西谷徒步,却随司机看了另外几次景点。他说最可记录者为两处瀑布,其一为阿玛伽湖北的蓝瀑布。白色的水波因坚硬的河床层叠推送,最后跃入碧潭。碧潭两岸绿树、草原、岩山、雪峰,那蓝色的三塔耸立在遥远的西方天边。另一处为游客罕至的大瀑布,它是因诺登斯戈尔德湖巨流注入裴欧埃湖南岸落差而成。为了看壮丽的大瀑布,他顶着狂风步行15分钟,风力的烈度与灰湖的相当。在瀑布旁,他尽情观赏了蓝塔诸峰。
在返回纳塔利斯港的营地途中,我们看到原驼(Guanacos)。百内国家公园一带人烟稀少,又无天敌,估计大致有50万头。这些南美原生物种与骆驼羊驼等有亲缘关系。它们喜欢群居,几无防备能力。如果靠得太近,最多就是向你吐口水。
当夜,众人庆祝顺利完成百内游览。明晨,我们将前往位于麦哲伦海峡西北岸的阿莱纳斯港。
(记于2019年12月3-6日。作者现居美国佐治亚州。主要作品《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此一去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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