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月21日,由《经济观察报》主办的 “2022美好空间峰会”上,以文化视角观察中国当代建筑30年,展望未来存量时代的城市建筑,与即将到来的乡村建设主题。
评论嘉宾:
著名当代建筑评论家、中国艺术建筑艺术研究所原副所长、中央美术学院高精尖创新中心自然建筑工作室首席专家 王明贤;
著名建筑评论家、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 周榕;
主持人:
中央美术学院展览策划与视觉传播博士、北京大学前沿交叉学科博士后 薛江。
中国当代建筑的崛起与挑战
薛江:中国的城市化进程走过30年的历程,有着不少的成就,但也有着许多问题。在全球范围内,全球化未来的方向也在重新思考,气候变化、双碳减排,正在无形中影响着公共建筑的设计。将来建筑的走向往哪个方向走,未来有什么样的发展?
王明贤:城市化是从1992年开始的,中国的当代建筑萌芽也是从那会儿开始的。30年发展,目前看中国当代建筑几乎在世界上有了一席之地了,中国当代建筑30年,也是中国改革开放的一个记录。
这30年我们看到前20年精华的作品比较少,但是近10年有非常多的优秀作品出来,这是很难得的。中国的这种现象是很复杂的,一方面有丰富性,复杂性,一方面有非常多的问题,比如有些城市千城一面,甚至各种丑陋的建筑出现。
周榕:回顾中国建筑30年,确实跟中国的其他行业一样,经历了从几乎可以说是前现代的状态,迅速地能够进入到现代的话语体系。在现代话语体系里从非常弱小的,理论和实践两方面都处在空白的阶段,但是大概十年的时间,有一种绝地反击的状态,从90年代的中后期到2008年左右,中国建筑实际上处在西方的现代建筑大量地涌入,带来了一系列的碰撞与挑战。
但是一些新锐的年轻建筑师,特别是一群有留学经验回国的这一批群体,能够幸存下来,并且在铺天盖地的西方建筑师的攻势下挣扎着求生存,经过了大概十年左右的时间差不多站稳了脚跟。
从这次的致敬中国当代建筑评选看,我们发现绝大部分占百分之七八十的作品都是在2015年以后涌现出来的,到现在也不到10年的时间。中国建筑从被动的抵抗,到战略相持,再到崛起的曲线是非常陡峭的。中国建筑师整体的实力现在已经开始具备,能够在国际建筑角斗场上,竞技场上争一席之地。我觉得这是非常可喜的面貌。
刚才薛老师的问题讲到,在我们当代新的主题下,尤其双碳是当下的重中之重,在这样的主题下我们能不能在国际建筑领域争夺一下碳话语权,能够通过我们新的一种建筑实践,把这样的话语权的争夺战有声有色地开展起来,我还是保持乐观的。
到了今天,整个经济体量在世界上已经占到第二的格局,但是城市化速度在减缓,生产规模在很快的下降的过程。这种情况下,未来中国建筑能够进入有基础,有经验,也有机会,能够进入到出精品的过程。
在双碳的文化议题上和社会议题上,中国建筑还有大量的欠账,这是中国建筑师未来可以大展宏图的地方。刚才讲的不管是弹性建筑,韧性城市,双碳领域将会是建筑界非常重要而且能出成绩的地方。
薛江:刚才提到双碳背景下建筑的发展,在致敬30年评选出的案例中,很少见到有关双碳和环保的新建筑作品。目前我们处于什么阶段,有没有比较有特色的建筑涌现出来?
周榕:在致敬30年建筑的评选过程中,并不乏生态环保主题,包括低碳作品,可能只是我们当时没有特别的点出来。比如连州摄影博物馆,大量的使用了当地拆除的废旧材料,以及当地材料,这个在节能减排方面做了巨大贡献,这是明显的双碳主题。
沙丘美术馆,是为了保护华北地区仅存的海岸自然沙丘,把建筑埋在地下,当然这种覆土建筑本身在节能上面有非常明显的优势,本身也起到了保护自然生态的作用。
第三个是董豫赣老师设计的小岞美术馆,也是用了当地保留下来的厂房,把原来的锅炉房改成咖啡厅,用原来的路桥管道做中国园林式的小桥流水意境的东西。但是由于这些建筑的文化主题和社会主题是非常鲜明,所以并没有过分强调在技术上的贡献。
王明贤:而且我觉得双碳的要求,其实我们这次评选主要是针对文化角度的评选的,人文角度来看的,所以并不把双碳作为主要评审。但很多作品实际上做到了这一点,比如说最早的,王澍和陆文宇的中国美院象山校园第二期,其实也是很注意可持续发展。事实上,中国建筑的可循环利用理论,中国古代建筑一个建筑拆掉了,旧的拆掉继续建新的,中国美院校园也是用拆迁下来旧的砖瓦重新建造的。
比较新的是的朱锫的景德镇御窑博物馆,里面可以不用空调,通风采光非常自然,实际也是很巧妙地把双碳要求融在里面了。
让设计真正走入百姓生活
薛江:近两三年新冠疫情不断发展,大家都在谈未来百姓的住房,对未来老百姓的生活方式,和未来住宅的设计有哪些思考?
王明贤:建筑和城市是跟老百姓的生活方式联系在一起的,但是这次评选为什么住宅很少呢,也有其原因,按理说住宅是跟广大老百姓生活联系在一起,是量大面广的。90年代中国城市化的进程,以及中国房地产的发展,建筑师的话语权及挥发空间有限。因为中国的中青年建筑师做的住宅设计并不是很多,他们做的文化建筑偏多,因为文化建筑相对发展的可能性更大,所谓甲方的干扰也不会那么多。
我觉得下一步,中国的有思想的建筑师会在住宅中做很多实验的,这种实验包括了新的审美思想、住宅更应该是朴素的,以生活功能为主的。这可能是需要社会的进步发展,开发商真正的为百姓服务,才有可能出现这样的建筑。
薛江:这个问题提给周老师,最近互联网、大数据、物联网的发展,互联网产生出新的一种业态,就是各种业态都在强调共享,共建,共构。在新的互联网的语境下,未来的建筑发展如何能让这些社会上具有创新的一些个体,或者是集体能够参与到未来城市建设,或者是建筑当中,您是怎么看这个问题?
周榕:在整个中国建筑的产业里,一个具有超级大产值的行业,建材业跟建筑业其实是分开的,这是两条完全平行的轨道,几乎是不交圈的。
建筑业跟建筑的文化圈,或者是设计,也是相当程度上没有交集的。所以我觉得在这样的分裂的,相互隔绝的状态下,很多年轻人,尤其是没有特别强的资源能力的年轻人,几乎没有能力通过个体的努力,把这种创造力辐射到建筑业,辐射到建材业。
建筑业本身由于科技含量低,导致成本长期居高不下。大量的依赖人力,大量依赖传统的钢筋混凝土,钢材、玻璃,昂贵的材料,导致城市化给普通人生活带来的幸福感并没有真正呈现出来。
审美认知与城市新生
薛江:建筑作为城市或者是社会的构成元素,本身这个建筑的审美会影响到社会或者城市,比如一个建筑看着挺好看,但是和氛围不协调看着就不好看。如何思考建筑通过文化知识的输出或者是生产,去塑造整个城市乃至整个社会,培养非常和谐或者是良好的,审美比较高的氛围?
王明贤:不仅是文化学者这样认为,建筑师也这样认为,因为建筑从来不是单体建筑,都是跟环境,跟城市联系在一起的。一个好的建筑对整个城市发展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刚才说到互联网企业对建筑的影响,这也是不可忽视的,1999年,2000年,跨世纪的时候建筑界提出了问题,说数字化建筑出来了,以后实体建筑可能会消亡。但是经过了现在20年,实体建筑还在发展,特别是在中国有更大的发展。我想跟整个城市,跟整个生态,跟人类的科学技术联系在一起的。
作为城市的生长,建筑师和老百姓合谋的产物,并不是建筑师自己的思想,也不是老百姓的思想,是大家合谋的结果,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种对城市的认识,对建筑的认识,都非常重要。
中国古代诗人像王维、苏东坡在建筑园林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曹雪芹的红楼梦,专业知识是绝大部分建筑师达不到的,但是我们现在的文化人对建筑的理解极其肤浅,对建筑认识也是很可悲的,我想现在应该来自中国建筑文化的启蒙,或者中国建筑美学的大讨论,使人们真正理解到城市,理解到建筑,理解到居住环境。
存量时代的城市规划创新
薛江:今天,大量的城市,尤其是在中国城市,建筑进入了百花齐放的状态,在各种各样的建筑都存在的情况下,作为某一个城市或者某一个地域,将来的城市规划该如何去做?
周榕:中国的城市规划在早期城市化的初始阶段,用一种统一的格式化的方式,有点像大工业生产的方式,而且确实也达到了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高效率。但是到了今天,中国的空间生产已经进入了相对饱和,甚至局部过剩的阶段。在这样的阶段,城市规划本身在空间生产上的边际效能会递减的。在边际效益递减的今天,传统的城市化模式肯定已经失效了,包括现在城市规划这个专业都没有了,现在叫国土空间规划。
最重要的是,城市大规模的从增量时代转入存量时代,城市现在需要的是精耕细作,精雕细琢,空间的精细化改造,城市不断的更新,是我们现在城市发展的主要议题。要进入到很多更精细化的城市规划里面,特别是一事一议型的城市规划,具有高度弹性和交互能力,这里面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转向。
王明贤:网络空间,我觉得对中国或者世界未来的城市规划,城市设计,城市发展都起到很大的作用。空间已经做数字化的处理了,这是中国未来的城市发展方向。
从中国未来的城市规划来说,一方面是有非常多的问题,但是开启了很多新的工具,比如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为现代城市规划提供了非常多的便利,而且我们接触到原来不可能接触到的东西,这将使城市规划发生巨大的变化。
乡土文化与文化寻根
薛江:国家提出乡村振兴之后,进行大量的乡村道路基础设施的改造。如何避免城市里面原来所犯的错误,千城一面,或者是千村一面的问题出现。第二,到今天城市发展30多年,一路发展过来,未来乡村改造过程中城市改造的经验,包括建筑师在这个领域能做什么?
王明贤:乡村是非常重要的课题,而且这几乎是我们中国人最后的精神家园,如果破坏了我们可能最后就无家可归了,这应该是很值得研究的问题。
现在建筑师们逐步转到这里,很多青年建筑师也会做很多的建筑实验。年轻建筑师大量的资源,大量的设计,我觉得乡村最好是有他们的用武之地,他们在乡村中找到中国文化的根,找到乡土文化的资源,这是一个很好的设计的点。
薛江:关于乡建,我走了很多地方去调研,在西藏待了五年。我们在西藏发现一个现象,董希文先生在刚解放以后在西藏创造了大量的油画设计,西藏自治区做了三张类似现在的海报,宣传画一样,发给了全西藏的老百姓,原来的老百姓没见过现代艺术,都是唐卡传统艺术。
后来发现过了六、七十年以后,我再回去采访了很多当时的牧民,还有现在的画家,他们说是董希文先生开启了我们现代艺术教育,使得我们认知到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艺术形式,有一种文化形式的存在,也有很多人因此而改变做了艺术家。
我们在去乡村调研过程中,发现国家投入了大量的资金,把他们住的房子都修建一新,但是在乡村中缺少文化活动场所和高端文化场所,大多数的家长或者是小孩没有去过美术馆,没有去过博物馆,因为他们离得很远。
第二是他们即便来到城市之后,也不敢进去,他们认为美术馆,博物馆是有门槛的。这个问题如何破解,乡村已经住上了很好的房子,但是关于文化的输出,真正让乡村的老百姓能够体验到,观看到比较前沿的艺术和文化这些东西。这方面,我们怎样去挖掘。
周榕:在互联网崛起的态势下,城市和乡村原来是绝对距离很大,现在跟互联网一比相对距离就会很近了,刚才举的董希文生在西藏的例子很好,是直接在当地创作、在当地巡展,开创了一种文化的氛围,文化很重要的不是内容,是氛围问题,更多人保持持续的感染力。
首先要有空间,要有持续不断的内容,更重要的是要有文化的代际传承,就是说愿意从老人不断的逐代的,包括隔代的能往下传下去,这是文化一个系统能够保持活力,因为必须内化为生活的一部分。乡村的乡建需要一些更加直观的,更加具有吸引力的这样一个场所。
乡村公共教育的未来
薛江:现在乡建改造很多空间,我去过一些乡村,也建得非常好,但往往差异性在于观念。未来乡建把硬件建好以后,在乡村未来的公共教育该如何做?
周榕:如果真正是有社会责任的建筑师去的时候,必须把自己放平,而不是以俯视的态度做乡建。
建筑师在设计的时候,很少有人意识到是带着很强的价值主张进去,要强行插入到乡村里,往往会出很大的问题。所以我觉得不仅要研究乡村的抽象的问题,更要切实地去感受。在这种时候抽象地谈社会责任,不如真正地进入到乡村,跟老百姓的烟火气贴合在一起,这是一种社会责任。
王明贤:乡建我觉得是两部分问题,第一是整个乡村应该是没有围墙的博物馆和美术馆,让农村的小孩们从小就能看到这样的老建筑,从小就有艺术熏陶。另一方面我希望真正的用一种新的艺术观念来引导未来乡村的发展,来启发乡村儿童的艺术自信。如何把人的自信强调出来,把人的创造性潜力发挥出来,这应该是乡村美丽最关键的问题。
80年代中国当代建筑几乎没有声音的,到了90年代当代建筑才开始发展,我觉得这十几年的发展,当代建筑发展得非常迅速,甚至超过了刚才说的文学,艺术,电影。像王求安这样的建筑师就是扎根乡村。还有台湾的建筑师谢英俊也是长期扎根在乡村做出一些很好的建筑来,我想最后是中国乡村的建设很可能也在世界上能起到作用。
乡村主义很可能是中国未来乡村发展在世界上都会引起关注的学术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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