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昊鹏/文 简单易懂的题材、似有似无的主题、轻巧有趣的构思、空洞浮华的美感。在以往的艺术史里,这些元素如果同时出现,定会被千夫所指,被嫌弃审美层级低,只能满足生理上的快感——当大部分人还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时候,享乐主义是有其“原罪”的。
但波普艺术(PopArt)赶上了好时候,如今商品极度丰裕,人们普遍不再为物质匮乏而感到困苦,反而常常陷入酒足饭饱后的无聊之境,需要吸睛有趣的事情发生。终于,享乐主义成了群体共识,不再被人诟病,连同它空洞浮华的审美也具备了正当性,享乐主义的艺术也不再是小部分人的特权,通过商业的运作和大众建立起了亲密的连接。
从此,波普艺术大行其道。而在大众眼里,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就等于波普艺术。
什么是波普艺术
波普艺术诞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英国,现成图像和现成品作为一种更新鲜的元素,被波普艺术家们在作品里大量运用。他们主张为消费文化正名,话虽如此,他们的立场还是带着精英艺术的做派。这从波普艺术的早期代表作《究竟是什么使今日家庭如此不同、如此吸引人呢?》中的反思意味就能看得出。随后,波普艺术在美国兴起,其作品的构成逻辑依然是精英化的,他们作品或意有所指,或不明所云,但最终的主旨都指向了现成品和现成图像之外。
直到安迪•沃霍尔出现,才改变了这一切,他的创作主题就是他呈现的图像,流行易懂,色彩鲜艳,直白的绘画作品让艺术同行们看起来味同嚼蜡。但是,每一个进入展厅的观众却都看懂了,熟悉的形象,明快的色彩,谁都可以就眼前的作品说上几句,加上沃霍尔极具侵略性地复制手法,让新鲜的波普艺术把观众包裹其中,而不是像之前的当代艺术那样拒人千里,让人困于晦涩无所适从。
作为流行艺术,波普艺术之前的深邃和高冷被抛弃了,开始迎合大众的口味,但这并非波普艺术的没落,正相反,波普艺术到这时候才抓住了消费文化的精髓:画面简单明艳,主题通俗易懂,策略性营销,具有话题性,再加上艺术家的狡黠——直到现今,沃霍尔这套流程还在被顶流的艺术明星们运用着。
但之后,波普艺术却越来越空洞、浮夸、单调,以至于毫无意义,虽然毫无意义的背后有太多的暧昧和不确定性可以探讨,但这种毫无意义最终导向了花团锦簇的虚无,商业运作又让这种虚无更加义无反顾。那些曾经被前置的存在价值,在物质的繁荣和科学的昌明中被消解了,我们可以在波普艺术中看到各种终极命题:生死、命运、性别、宗教、政治……但只要我们凝视这些精美鲜艳的形象一分钟,你就瞬间明白了:除了这些命题的消费趣味和藏家手中的money,这些波普艺术家什么都不care。
成为安迪•沃霍尔
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编
浙江摄影出版社
2021年9月
成为安迪•沃霍尔
一个伟大艺术家必然是禀赋与命运合力的杰作,而命运又裹挟在时代的洪流中,在UCCA同名展览的画册《成为安迪•沃霍尔》中,把沃霍尔成长的匹兹堡市视作他艺术生涯的起点。而在匹兹堡,沃霍尔不光接受了学生时代专业、前卫的艺术教育,还接受了商业文明的启蒙。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书中有两张匹兹堡的街景照片,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照片其实是拍摄于中午。上世纪40年代的匹兹堡,是一座工业化、商业化非常发达的现代城市,那里常年浓雾笼罩,灯火通明。匹兹堡的工业浓雾,就像是罩在了沃霍尔思维里,导致了他对工业化流程的执拗,也预示了他日后关于艺术机器的观点。
沃霍尔的大学是在匹兹堡的卡内基理工学院渡过的,同大多数人的大学生活一样自由、朝气,在与同学们共同的工作室“谷仓”里,他们做着各种形式的当代艺术尝试,包括影像作品。那时的“谷仓”已经有了后来“银色工厂”的雏形,日后沃霍尔的影像实验虽然花销不菲,却一直在持续拍摄着,甚至通过给名人富豪定制肖像来维持开销,这与他在“谷仓”时建立起的艺术理想应该有很大的关系。
大学毕业后沃霍尔来到了纽约,他从商业插画师和商业设计师做起,直到小有成就之后才开始创作自己的作品,在给百货公司做橱窗设计时,他并不像其他艺术家那样用化名署名,刻意把“商业艺术”与“纯艺术”拉开距离。对沃霍尔来说,这二者并没有天然的边界,正是这种对待艺术的态度,让他有了迥异于其他艺术家的作品面貌和运作方法,他像一个完全生存在流行文化里的个体,不曾去绕过严肃艺术的弯路,他的作品里充满了商业社会的疏离气息,其创作方式也深谙商业运作之道。
沃霍尔没有把自己局限在传统艺术家的框框里,那些传统艺术从业者在乎的表现技巧和解读空间,他都一笔带过,也从不纠结批评家的看法,他通过出位的造型,语惊四座的言论,铺天盖地的曝光率等一系列行为来打造“安迪•沃霍尔”这个艺术品牌,而他广为人知的作品,也只是他流水线上的视觉产品。同时,沃霍尔很了解媒体的重要性,也十分善于利用媒体,他通过出版物和镜头,不停地向他的观众加深“安迪•沃霍尔”的品牌影响力,让他那简单鲜艳、极具辨识度的艺术符号反复不停地出现。
通过种种反常规的操作,他将波普艺术运动带出了严肃艺术的树荫,自信地从欧洲的艺术传统里走了出来,大杀四方。至此,波普艺术向通俗文化的其他阵地迅速蔓延,电影、电视、流行音乐、产品设计……波普艺术流行了起来,成为美国文化的缩影,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流行艺术。
当然,这一切也为沃霍尔带来了巨大的名利、和源源不断的订单,成名后的他总是出现在各种社交场合,也常常在自己的别墅和“银色工厂”里开party。为人熟知的“银色工厂”是一个前卫艺术的据点,里面的人特立独行,离经叛道,外面的人每每提及总是冠以臭名昭著的前缀,似乎这里随时发生着混乱与疯狂,这里是沃霍尔艺术产品的生产车间,也是他那些为人称许的实验电影的拍摄现场。
这些影像十分具有感染力和前瞻性,并获得了一致好评。我第一次看到沃霍尔的影像作品时,就被作品里的虚无感击中了,那段影像拍摄的是一场狂欢后留下的满地狼藉,欲望释放后的空虚表现得极其直接,不加修饰,我惊愕于他捕捉感受的精准程度,这时再回看他那些名满天下的重复性绘画,才觉出一些滋味。
安迪•沃霍尔提前选择了跃入虚空
另一个安迪•沃霍尔
标新立异、结交权贵、频繁出镜能给沃霍尔带来什么不言自明,这样的成功似乎存满了投机主义的侥幸,并不值得赞许,所以当时艺评家对他的轻视也情有可原。但当我们把沃霍尔当做一个善于钻营的聪明人时,他一些公开言论却又透着让人意外的卑微:
“人生下来就像被绑架,然后被卖去当奴隶”,
“我从事艺术,只因为我很丑,而且也干不了别的”,
“我的作品完全没有未来,这我很清楚”。
如此招摇过市的沃霍尔竟然说自己的作品不值一提,这些说辞似乎和追逐名利是矛盾的,不免让人觉得他故作姿态,也难辨是真是假。
从时代的角度来描述一个艺术家的养成是有迹可循的,但艺术家风格的形成除了时势使然,其潜意识和幼年经历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不过因为人心深处的晦暗无法被明确地洞察,更不好言之凿凿,我们只能试着从创作动机上来推测一下可能的原因。
沃霍尔生长在匹兹堡的贫民区,当时正值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物质上的匮乏,让沃霍尔从小敏感自卑,更悲戚的是,他经历了三次精神崩溃,几年间只能闭门不出——很多伟大的作家和艺术家的童年都有过不幸,幼年时的创伤往往会让一个人感受力和洞察力比常人更敏锐,但同时创伤也会伴随其一生,一生都活在不安之中。好在,母亲的陪伴与鼓励,给他打开了一个富有想象力的世界,他常常独自沉浸在那个世界里,那时的沃霍尔已经显现出从母亲那里继承的艺术天赋。
早年生活的拮据,让沃霍尔明白钱意味着什么,他的商业插画和名人肖像绘画一脉相承,模式十分相似,也都获得了商业上的成功,为他的生活和艺术带来稳定的营收;与此相反,他的实验影像则一直在“赔钱”,但他依然义无反顾,这是他从“谷仓”时期就开始了的艺术理想,让他为之着迷也为他提供精神滋养。
这两类风评完全相反的作品,帮沃霍尔抵抗着不安全感与虚无感,他努力维持平衡,一边扮演着引人注目的波普艺术明星,一边又沉浸在对商业本质洞悉后的无尽空虚中,就像一个奇装异服、长袖善舞的名利场花蝴蝶,扇动翅膀落下催情又致幻的粉末,而华丽翅膀下面却是一个内向自卑的小男孩,虽经历了浮尘喧嚣的洗礼,却仍未长大,依旧双臂抱膝坐在阴影里,默默注视着彩色灯光下发生的一切,悄无声息,洞若观火。
沃霍尔绘画作品的重复和其影像作品的延时如出一辙,都是一种空虚地弥漫,一种没法停歇的无意义,但与影像语言的突破相比,他绘画语言的进展却十分地缓慢,直到80年代左右,他绘画里的那种虚幻才有了很强的侵染力。在《神话》系列中,他的绘画语言已炉火纯青、收放随心,作品中消费元素的刺眼与死亡气息的阴晦纠缠在一起,他似乎不再执着于曾向大众立下的人设,这可能源于他物欲的衰退,也可能源于他身体状况的变差,他在《神话》中没有表现得如以往一般的明媚坚挺,而是流露出他的脆弱和作为一个天主教徒对幽深的敬畏。
上世纪60、70年代的沃霍尔是纽约艺术时尚界的风标,吸引着很多想靠近这个圈子中心的年轻人,但风尚总是容易过时,沃霍尔十分在意自己的年龄,努力地维护着自己前卫的公众形象。书中还记载了一个小故事:1985年,当年轻的嬉皮士史蒂夫•乔布斯把一台苹果电脑送到沃霍尔的面前时,沃霍尔突然感觉自己老了,也落伍了。
1987年,沃霍尔在一场手术中意外去世。
我们终将坠入虚空
沃霍尔在世时虽已获得巨大的世俗成功,但他的价值并没有引起审慎的艺评家们足够地重视,直到其影响力在全球范围慢慢浮现出来,人们才意识到安迪•沃霍尔被低估了,以致之后的美术史不得不几次去重新定义他。
《坠入虚空》是与沃霍尔齐名的波普艺术家伊夫•克莱因的代表作,两人生在同一时代,有许多共同之处,同样的哗众取宠,同样的诡谲多变,但英年早逝的克莱因没能像沃霍尔一样成为一个时代的先知。
“在未来,每个人都能成名15分钟”沃霍尔这句被无数次引用的话似乎就是在说如今的短视频时代,而他拍摄的睡觉、吃汉堡的影像,也恍似现在的视频直播,无聊到让人欲罢不能。他在那个时候就看清了商业社会的匮乏虚无。他对此的好恶我们不得而知,但他毫不犹豫拥抱这一切的态度,却清醒得让人脊背发凉。
无处安放的存在感,利令智昏的消费欲,失控的科技,必然导致人人消费人人的时代到来,待它席卷而来之时,人们将无处遁藏。安迪•沃霍尔提前选择了跃入虚空,不管是睿智也好,是悲观也好,是无奈也好,能这样坦然地去接受被异化,总是不免让人唏嘘,一如“我想成为一台机器”的谶言,他的未来已然避无可避。或者说,我们的未来避无可避,面对无序膨胀的物质世界,消费成了我们下意识的行为惯性,而不去问是缘是劫,伴随判断能力的退化,思考将成为我们的累赘,我们将在短平快的节拍中,重复着肤浅与快乐,不停沉沦。
沃霍尔开启了一个波普艺术的时代,他创造了一种美国风格,进而扩散到全球,日后享誉全球的艺术明星杰夫•昆斯(美国),达明安•赫斯特(英国),村上隆(日本),无不受到他艺术语言和运作经验的启发,可惜的是,沃霍尔的实验性没有被他们继承,因为与沃霍尔的时代相比,现今无疑是个平庸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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