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泓/文 恒大事件中，大量中小企业因款项被拖欠陷入经营危机，中小企业应收款项拖欠问题及其危害由此再次引发社会关注。

从2018年底开始，国务院就组织开展清理政府部门和国有企业拖欠民营企业中小企业账款专项行动，至今已近三年。2020年7月，国家以国务院令形式，出台《保障中小企业款项支付条例》，至今已一年有余。但通过恒大事件可以发现，大企业拖欠中小企业款项情况依然非常严重。

今年，中小企业正面临新冠疫情以来开工受限、供应链断裂、原材料上涨、土地租金成本上涨、拉闸限电、国际贸易不畅、汇率上涨等等不利因素叠加，经营十分困难。而大企业拖欠中小企业款项显然已成常态，积弊甚深，长久以往，将会严重影响中小企业生存。当前，正值国家启动以内循环为主的双循环战略，内循环的推进，需要健康的市场环境为基础。而中小企业款项拖欠问题，正是事关中国市场营商环境的重要问题，值得全社会高度重视。

为此，广东省中小企业发展促进会联合《经济观察报》，面向中小企业，就“供应链相关企业账期现状”进行调研（以下简称“调研”），同时遍访专家学者，深刻分析大企业拖欠中小企业款项的成因以及危害性，并探讨对策。

调研：样本企业逾七成过去一年遭遇款项拖欠

本次调研5天内共收有效反馈118份。参与调研的企业中，来自加工制造业的约占77%，来自高科技行业（含互联网、软件）企业占比逾9%。118家企业整体处于行业供应链中游。资产在一亿元以上的占50%，销售在一亿元以上的占64%，在上个财年获利的企业占85%，总体上属于比较有成长性的企业。调研反映的基本情况有：

超六成企业应收账期超60天：从企业国内业务情况看，就平均应收账款，逾65%企业账期超过60天，约22%企业账期在30-60天之间；而调研企业应付上游企业平均账期在30天内的接近20%，在30-60天之间的企业占比约为35%，在60-90天之间的占比约为32%。

国际业务应收账期短：企业国际业务账期相对较短，在77家有国际业务的企业中，36%的企业平均应收账款账期在30天以内，34.67%企业应收账期在60-90天之间。

超八成企业认为合理的结算期应是60天内：约83%的企业认为，所属行业合理的下游款项结算周期应在60天以内（约32%企业认为周期应在30天以内，50%企业认为应在30-60天之间）。

赊销及商票兑付情况：过去一年赊销占企业全部销售比重情况方面，约46%企业赊销所占比重超过30%，另有约15%企业赊销所占比重在20%-30%之间。近68%企业反映存在商票兑付情况，其中超过五成企业下游客户提出出票后定期付款。

行业账期情况及原因：82%企业认为，其所属行业存在账期过长现象；75%企业认为行业存在账期困局，当中超过6成表示困局正在加重。针对造成行业账期困局的原因探讨，企业认为有行业发展的惯性问题（41%）、上游供应商对价能力不强（32%）、下游大采购商的主观设计（32%）、缺乏信用共赢的商业文化（45%）等因素存在。

逾七成企业过去一年遭遇拖欠：超过70%的企业过去一年中有被拖欠款项的情况。如遭遇逾期应收款项，约51%的企业选择自身催收，约32%的企业会走法律诉讼途径，另有近10%企业会将款项确认为坏账，其余企业则选择委托第三方收款或抵押给债权人。

企业对于解决应收账期的建议：70%左右的企业选择应加强立法及执行、强调大企业的社会责任；60%企业选择账期应成为考核营商环境及小企业发展环境的重要指标；38%企业认为可发挥商协会的作用。此外，有的企业提出从源头开始要求上游都按期付款，取缔商业承兑、月底不付款、每年12月不付款，商业支票质押，配套政策或共赢思维的推广，加强企业自身谈判能力等建议。

探因：多重因素叠加导致问题产生

在通过问卷调研的同时，我们也走访了一些企业。在广东，受地产公司危机事件影响的企业众多。佛山地区产业涉及房地产行业的陶瓷、铝合金、家居、家电企业众多，据不完全统计，被拖欠款项多达300多亿。

一家从事恒大地产电力安装的企业，年销售1个多亿，累积拖欠款就有1亿元。其中，该企业拖欠上游企业5000万，银行欠款2000万，自有资金3000万，同时拖欠员工工资100多万。企业老板说，恒大的应收款项本来就要一年，现在都两三年了，商票也过期了。目前公司处于歇业状态，上游供应商及银行可能会通过法律诉讼起诉该企业。

另外一家小企业，他们是分销商被恒大欠款。虽然直接影响不大，但很多企业已经失去了对房地产行业的信心。市场信用被破坏了，他们担心接下来其他房地产公司的信用问题，为此都要房地产公司交付现款。企业还担忧，被拖欠款项是业内现实，但最怕房地产行业出现问题，以后生意都没得做。

除了房地产行业，制造业的应收账期情况也不容乐观。就广东家电行业为例，从2015年到2021年9月，一家头部家电企业的应付账款翻两倍，而其销售收入也就增一倍。同时，这几家家电企业的账期也非常长，长的超过100天，短的也有70天左右。这几家家电巨头都设立了财务公司，一旦供应商缺钱，就可以在他们的财务公司、小贷公司融资。2019年，其中一家企业财务收益超过22亿元。

广东有很多外向型企业，不愿意做国内市场，一是国内市场毛利率太低，二就是应收账期问题。

一家专门给家电公司供电容器的企业老板说，以前他们给国外家电巨头供产品，毛利率都有45%。这几年中美贸易战，市场基本转向国内，毛利率降到30%左右，还要靠关系，且要70到100天的账期。企业做外销，单靠性价比就可以了，没有账期，做外单久了，都不习惯做内销。再者，外国的大企业非常重视供应链，重视供应商，相对比较平等，经常专门到广州来给供应商颁发各种“零缺陷”奖项，让企业觉得做制造很有成就感。相反，在国内做制造，就是生意，就是赚钱，需要关系、球局、饭局等等。

在我们调研的企业当中，有几家是没有应收账期的，基本上都在快销行业，面对分销商，企业有话语权。还有一家虽然也是供给家电企业的，但不给大企业欠款，那是有核心技术的企业，属于大企业的供应链上，少数没有账期的供应商，有核心技术就有话语权。

对于中小企业账期长、拖欠严重，有诸多原因。

一是产能过剩，竞争太过激烈。哪怕是家电巨头，美的的毛利率也就23%，格力是24%，TCL是21%。品牌商毛利率如此，哪能给供应商更多的利润空间？

二是未来产能都集中国内了，做大企业生意，虽然不公平，但要生存，就要接受大企业的条件。有一家企业是其中一家家电巨头的供应商，觉得没什么钱赚，一直想拓展新业务，但疫情期间，企业选择保守些，坚定跟这家家电巨头合作，得到订单多了，规模大了以后，也可以降低成本，变成有利可图。企业认为，小企业改变不了游戏规则，就要努力提升自己的管理水平和能力。

三是国内市场的规则、法律环境还有待改善。在国外，大企业拖欠小企业款项，可以起诉大企业，只要有证据，基本可以赢。在国内，企业宁可追债，也不愿意用法律诉讼。哪怕就是对已经处于危机中的地产公司，很多小企业也不愿意把精力放在诉讼上。担心大企业的影响力会让官司难打、大企业有地方保护等等。

四是商业文化。一方面，西方社会发展源于商业文明，其契约文化根深蒂固。另一方面，国外企业对于供应链的重要性认知程度完全不一样，认为供应商是伙伴关系，一荣俱荣。

解题：多管齐下，刻不容缓

解决拖欠中小企业账款的问题，一定要引起社会高度重视。

首先，拖欠中小企业款项问题，涉及到国内市场的营商环境。在广东，特别是珠三角，一些优秀的制造商，不愿意做国内市场，总是感觉国内市场营商环境不好，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欠款问题。

其次，应收账款问题，关系到企业经营绩效。同样的资金，每一个年度周转的次数，关系到企业资金的有效利用程度，是一家企业经营管理水平、效益高低的直接体现。我国企业应收账款占流动资金的比重在50%以上，远远高于发达国家20%的水平。企业之间相互拖欠货款，造成逾期应收账款居高不下，已成为经济运行中的一大顽症。在发达市场经济中，企业逾期应收账款总额一般不高于10%，而在我国，这一比率高达60%以上。最为危险的是，这有可能造成企业现金流断裂，使员工薪酬、场地租金、银行利息、供应商货款不能得到正常交付，使到企业经营立刻终止。应收账款也会使企业占用流动资金，并形成资金使用成本，且应付账款最终有一定比例的折损。这为企业带来额外的成本和损失。

第三，会影响到下游企业获得良好的供应链。国外的品牌企业，非常重视企业的品牌价值。而企业的品牌价值，就是产品的质量及稳定性。只有高质而稳定的供应，才能够确保企业的质量及品牌。这也是供给侧的改革。

第四，解决拖欠中小企业应收账款问题，虽会给下游企业带来经营压力，但也迫使其升级，不再通过价格战的方式获得市场份额，而是性价比，是品牌及品质，也是下游企业高质量发展的方式。下游的下游，最终都是消费者，这是供给侧改革给消费者带来的积极变化。

综上所述，中小企业应收账款问题，关系到企业的营商环境，关系到中小企业及大企业的经营质量，关系到供给侧改革，关系到消费侧质量及人民的生活质量，关系到内循环的健康发展，是关乎民生国策的大事，须严重关切。

笔者以为，可从以下方面着手破题：

一是强化立法和执法。除了国务院令，还需要进一步立法，并加强执法力度，从严执行相关的法令，对拖欠中小企业款项的情况，要依法办事，严格执行。要从促进内循环战略的高度，建设良好营商环境的高度，去看待拖欠中小企业款项的问题。要把解决拖欠中小企业款项的立法、执法作为评估一个地方营商环境、中小企业发展环境的重要指标。

二是要强调大企业的社会责任。小企业代表的不仅是小企业的利益，还关系到小企业发展带来的社会效应，特别就业、创新等社会功能。大企业的责任，就是有义务促进社会进步，构筑良好的社会生态环境、营商环境。要将企业的拖欠供应商款项问题，作为评估企业社会责任、企业信用的重要内容。

三是鼓励大企业提升品牌、提升品质、提升竞争力。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老百姓也需要更有品质的产品。在国内市场，消费端的很多品牌在崛起，其售价可以比肩国外品牌，例如华为手机、小米电器、李宁、特步等等，类似美的、TCL、格力应该进一步提升品质，提升市场竞争力。大企业也必须带领小企业高质量发展，而不是靠挤压小企业生存空间获得利润。

四是需开展整理拖欠中小企业款项的专项行动。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也出现过严重的“三角债”问题。当时的清理经历了从清欠到清欠与防欠相结合、再到防欠为主的转变。三角债的清理为目前清理拖欠民营企业中小企业账款提供了重要的经验启示。而建立协同机制、健全长效机制和深化相关领域改革是当前清欠和防欠的关键。

五是要加强民营企业的防腐力度。中小企业款项的问题，也涉及到企业采购问题，其中存在大量腐败现象。政府及国企腐败有纪检监察管理，而民企内部的腐败缺乏监管，这也是导致拖欠款项问题产生的缘由。特别是很多民企采购，喜欢用人唯亲，其危害不仅在于鼓励了企业内部的腐败行为，并且妨碍了企业的公平竞争，还不利于优秀供应商进入企业供应链，影响其供应链的质量。

六是要建设中国的工业文化。“三角债”也好、拖欠中小企业款项也好，都跟中国的商业文化有关系。商业上公司有大小，就存在不对等的关系，存在着以大欺小的问题，这是不健康的商业文化。工业生产的增值方式与商业不同，其链条更长，生产条件及创造价值的条件更加复杂，需要供应链体系的共同协调与创造。工业文化强调科学理性、合理谋利、精益求精、公平对待的原则。中国制造业规模已是世界第一，未来需要建设中国的工业文化。

（作者系广东省中小企业发展促进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