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记者 张锐 用树皮修补人皮，是科学还是玩笑？

在中药材里寻找合适的成分促进机体再生——现任澳门大学中华医药副教授王春明和他的团队，用八年时间在研究这个课题。

王春明解释，人体皮肤的愈合过程中，一种名为糖胺聚糖（GAG）的成分可以富集和促进生长因子，起到关键作用，而他和他的团队找到的“杜仲多糖”虽然不是 GAG，却可以弥补和替代GAG的作用，有助伤口修复。

11月中旬，王春明和他的团队在接受经济观察报记者采访时表示，一个名为“金创克-糖尿病足敷料”的项目正在筹备推向市场，目前在澳门大学和澳大创科的监管和帮助下，已经在澳门、珠海成立公司，正为投产做准备，亦计划在横琴设研发中心。

金创克取自“金创药”的谐音。据王春明介绍，他们首次从天然药物杜仲中，筛选获得的一款酸性多糖，开发为可促进皮肤组织再生修复的新型纤维敷料，并在小鼠创面模型上进行验证，效果良好。按照规划，这个项目将在澳门大学、澳门青年创业创孵中心、珠海国企华发集团支持下，进一步在横琴深度合作区进行转化开发，未来用于糖尿病等慢性疾病造成的难愈合创面的修复。

澳门大学的相关简介显示，王春明，2020年荣获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优秀青年科学基金”资助、入选国家中医药管理局“青年岐黄学者”，当选中国细胞生物学会青委会委员等。“金创克-糖尿病足敷料”项目的市场化也是粤澳两地中医药产业发展多年的一个缩影。今年9月5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横琴粤澳深度合作区建设总体方案》再次提出，布局建设一批发展急需的科技基础设施，推动合作区打造粤港澳大湾区国际科技创新中心的重要支点。同时，着眼建设世界一流中医药生产基地和创新高地，建立具有自主知识产权和中国特色的医药创新研发与转化平台。

寻找杜仲

“金创克-糖尿病足敷料”项目的研究始于2012年。当年10月，王春明从英国求学返澳，在澳门大学担任助理教授、开展独立研究。此前，王春明在海外一直从事生物大分子与组织修复的研究，对中药和天然资源的活性分子非常感兴趣。

王春明说，皮肤的创伤修补过程，是由人体内叫做“生长因子”的分子在协同作用。“受伤之后要修补，我们传统的做法是往里面打入一些外援的生长因子，它并不属于我们自己，在人体内很容易降解，我们想需要输送一个类似我们皮肤组织结构的物质进去，把这些生长因子集拢到一起，让他们发挥作用。”王春明说，这是他和他的团队开始课题研究的初衷。

“其实这件事我想了很久，并不是受中医药传统文化的情感推动，而是跟我的研究背景有关，从植物学、生物学的科学道理角度出发。”澳门大学简介显示，王春明先后获得南京大学获理学学士和硕士学位（生物化学）、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生物工程）、英国剑桥大学从事博士后训练（干细胞生物学）。“做组织再生研究的人，可能对中药并不那么了解，而做中药的朋友可能也没太想这个应用。”王春明说，他也没有预料到，这个想法在之后会受到认可。时隔多年再回忆，王春明很感激当初申请澳门科学技术发展基金时鼓励他的评委。

“你的想法我非常非常喜欢，但是太冒险了，你可能会失败的。”王春明说，这是当时其中一位评委的原话，并告诉他已经有学者在做这方面的研究，但没有成功。这位评委在美国学术界非常有名，而且也有丰富的药企经验。王春明没放弃，又补充了一句：“科学研究要是都成功了，还需要我们做什么”。

“我说我真的很想试一下。”王春明觉得，也许是这句话打动了评委。他记得，说完这句话后，那位评委点了点头。后来，王春明获得了澳门科学技术发展基金批给的费用支持。

“我当时31岁，这笔费用对已经成名的研究学者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我刚从国外读完博士回来，才开始做独立研究。”王春明说，这笔钱几乎完全由他自己支配。随后，他招募了有中医药研究背景的学生、组建团队，结合现代生物化学和药理学知识，开始对一系列具有活血化瘀、通筋舒络的中药材开展药物筛选。最终，他们在杜仲里筛选出活性物质，然后再进一步追踪，进行分离、纯化，以及生物化学和细胞生物学的验证。

“我们看中医药的古典记载和现代药理学的资料，看哪些描述能对得上。”王春明说，中医药的描述都很抽象，并不会直接写修复创伤，他们从“活血化淤、通筋舒络”的描述里圈出大约20种中药材，进行检测。王春明形容，找到杜仲的过程幸运又痛苦。“实验每天都做，有一年多的时间特别灰暗，每天都是失败。”王春明说，有一位学生找到后期感觉都有一些精神麻木，告诉他“都想退学了”。王春明知道，这个事情不能停，但是也不能蛮干。于是，他和这个学生又坐下来，调整实验步骤。

“我们在第13种药材中筛选出阳性信号，真的非常欣喜，这个材料在中医药典籍里面并没有记载‘活血生肌’之类的效用，我也很陌生，一看是块像树皮的东西。”王春明又找了研究中医药的学生，知道原来这块树皮是“杜仲”，古典记载其多用以熬汤粥。口语化的说法中，又称杜仲为“补骨头”。“在胚胎发育的过程中，一开始只有软骨，在软骨的细胞里面，因为有血液进去带入了钙，才把骨头长起来了，杜仲能‘补骨头’，恰恰说明它能让血管更成熟。”王春明认为，古人没有现代科学的解释方式，这是两个世界的对话。

“金创药”市场化

2016年，药学研究背景的张哲加入了王春明的研究团队。随后，他展开了“难愈合创伤敷料”的研究项目，并开发出“金创克”系列医用敷料，主要针对慢性伤口和烧伤伤口。“从杜仲提取出的成分，对促进糖尿病伤口有愈合的效果，就是促进局部的血管成熟、改善局部的供血。”张哲解释说，糖尿病溃疡久治不愈，主要原因是它的局部供血出现困难，“后来我们在动物上做的模型发现，效果也很好。”

张哲有了想法，尽管他认为项目验证出他们从杜仲提取的成分对糖尿病伤口有作用，并没有太大的学术价值，但是否可以把这个研究转化为一个产品，推向市场？

“糖尿病现在可用的药物不多，或者可以说没有什么药物，我们研发的这个敷料能用于糖尿病足的伤口敷料，减轻病患的截肢风险。”张哲说，他们已研发的前两款产品在市面上有同类，他们的最终目标是打造一款，市面上还没有的，专用于糖尿病足的人工真皮。

不过，从实验室样品到工业化产品，小量和大量之间的质量控制不一样，工艺的把控也很重要。“我们已经采购了工业化的设备，在为建厂做准备。”张哲说，他们正在临近地区寻找一处地方建小型试生产车间，接下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张哲发现，其实澳门内部的科研力量非常强，很多教授的项目非常好，但大部分做科研的人并不太会去想把实验室里的成果“拿出来”。“我们最初去参加过澳门大学一个百万现金创业大赛，获得那年第一名，这个比赛同时邀请很多专业机构，帮助我们打磨商业计划、市场化布局。”张哲说，这段经历给了他启发，实验室和市场化之间，需要有一个“中间人”做引导，他希望自己的经验未来可以传递给更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