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IC Photo)
云也退/文
“耶塔,好想和你说说在我心里积攒下来琢磨了好几个星期的话,这些话在我脑海中翻来滚去,就是不知道怎么说出来。面对你我张不开口,耶塔,全是因为没把握,胆小。真的,我承认我是个胆小鬼。我们大家在内心里其实都是胆小鬼,但是承认了,胆小也就不算什么事了。”
开头和结尾总是最要紧的,最吸引人的,中间的一切再完美也是其次。在大作家索尔·贝娄逝世若干年后,一部厚厚的《索尔·贝娄书信集》被编定出版,其中收录的第一封,就是1932年5月28日,年方17岁的贝娄写给他初恋女友耶塔的信。他要跟耶塔分手。上述这几句,就出自信的第一节,一股浓重的文学气息,夹杂着思辨和推敲的强烈倾向扑面而来,再接下去又是一段完美的景物描写,写到“寂寞的风吹得树叶沙沙响”,写到“夜色中不知何处,一只鸟迎风啼叫”,写到“密歇根湖里的波浪愤怒地朝房子涌来,却无法接近墙角,只能怒吼着退去”。读到这里,我不禁怀疑,要么这是编者有意的安排,实际上可能还有比这更早的信,只是文字没这么漂亮;要么,就是17岁的贝娄在写信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未来出版它的准备。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可以断言的是,那时的贝娄做好了当一个大作家的准备。他在写密歇根湖的浪涛“怒吼着退去”的时候,作家的自觉就昭然若揭了:他随时在让内心的感受勾引外界的风吹草动,令其呼应或者对立,交叉或者并行,就像他臭名昭著的勾引女人的手段。在这封信里,他对语言的运用就已渗漏出一种征服欲,它无所不在,哪怕是在承认自己的缺点,贝娄也要掌握话语上的绝对主动。
耶塔是谁?她是贝娄在芝加哥读中学时的同班同学,比贝娄大几个月,也生于1915年。耶塔倾心共产主义运动,在美国,她加入了青年共产主义联盟,到1932年6月中学毕业时,擅长演说的耶塔代表全班致辞,致辞题目叫“未来属于青年”。
给野心勃勃的贝娄当初恋,耶塔也很有胆量。她家和贝娄家住得很近。两家人串门,贝娄记住了太多的细节,如耶塔家里有一辆车(那时美国人家里买得起车的人还较少),他发现车的后座上堆满了木屑刨花,就推测耶塔父亲是个木匠。耶塔的爷爷是个犹太教徒,一把大胡子,在教堂里遇到时,贝娄完全看不清他的脸;又如耶塔母亲是怎样一个俊秀的黑发女子,她为耶塔加入了青共联盟而高兴。
他们两家也都是犹太人。耶塔家是从俄罗斯移民北美的,所以很自然,耶塔对共产主义抱有同情,因为旧的沙皇政权压迫百姓的时候,共产党人和无政府主义者们正在积极地给沙皇找麻烦。然而,当耶塔登上讲台演讲时,共产党人建立的苏联政权,已经经历了斯大林和托洛茨基的权力斗争,斯大林掌握了权力,托洛茨基被迫流亡欧洲,成为一颗移动的革命火种。耶塔和贝娄在一起时,政治是两人的一大主题,耶塔带给贝娄一些托洛茨基论德国问题的小册子,她支持托洛茨基,相信革命的正道已不在苏联。
贝娄后来说,他在立着两头铜牛的玫瑰公园,或者在洪堡公园的船坞台阶上坐着,听耶塔大谈列宁主义、集体化、民主集中制,谈斯大林的罪恶,谈斯大林为何比托洛茨基低一个档次。当她情绪昂扬地站上毕业典礼的讲台时,赤诚热烈的表情,令台下的父母们都眼前一亮,激动不已。贝娄记得,耶塔的演讲中用了几个生僻词,如“赤贫”,如“慰藉”:“在座的各位,我们将带给你们慰藉。”她说。
虽然贝娄也同情托洛茨基,可是他对耶塔加入的青共同盟很反感,对耶塔致辞的主题“未来属于青年”也不屑一顾。这和他的文笔、言辞水平一样,都成为他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的写照。他后来有一个朋友,艾伯特·格罗策,曾为流亡中的托洛茨基当过警卫和秘书,从格罗策那里了解到的情况,确证了贝娄早已有之的怀疑:打着“青年”旗号的团体,都是一些权力欲膨胀的人用来收拢年轻人、给自己当枪用的工具,他把青共同盟视为与希特勒青年团和墨索里尼的黑衫军一个性质;英国的巴登·鲍威尔男爵在1907年创建的童子军运动,后来活跃在英美社会,影响深远,却遭到了贝娄的无情奚落,他说:童子军是最坏的东西,它唯一的好处就是没有害及未来。
贝娄显然认为,拥有他这样的天赋,自然应该保持头脑的独立;而头脑,也是犹太人的文化里最为看重的东西,因为认识、思考、感受、判断、想象,这些能力是外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剥夺的。他在书信中,炫耀般地展示他的思考和感受力,他的做形象比喻的能力,一会儿欲扬先抑,一会儿欲抑先扬:“我的所有的思绪都是围绕着你的,”他说,但这些思绪并不全是温情,“这里有针刺,有鞭笞。”但这几句还不够,贝娄还要打消耶塔的抵抗:
“你心里可能会说:‘真会玩弄辞藻啊。’因为你有一副青共同盟的头脑。要不就是:‘这个杠头笨牛贝娄又听到什么话了?’”
“玩弄辞藻”一语的原文,直译过来就是“短语贩子”。这一手太厉害,他为对方设计了责难自己的台词,设计得准确而生动。如此,真不知道收信的耶塔是否有勇气读完整封信了,如果读完的话,她能不能一笑置之。贝娄不仅全面嘲讽她,而且完事后,还把自己的弱处交给对方——“你就称呼我短语贩子好啦!我受之无愧!”日后,贝娄的小说《赫索格》里有这样一个情节,仿佛是对此的“图解”:赫索格在街头被一个黑人逼到了墙角,他惊见黑人拉开裤链,亮出了他的阳具。他顿觉被大大羞辱了,比起对方用刀枪胁迫他交钱的羞辱更甚。
贝娄如此的嘲讽,似乎只是由于耶塔移情别恋了,她爱上了内森·戈尔茨坦,之后也将和他结婚。显然,贝娄不愿接受他被人甩了的事实,于是他才如此高调地写信,假装是他自己要结束这段恋情。可他下手太重了,几乎是当着一群他未来的、想象中的读者的面拿耶塔试刀了。这把文辞之刀的厉害,或许都不受贝娄自己的控制:
“你也许会觉得我疯了?我就是疯了。可我手中有笔;我如鱼得水,我藐视你。(此处有一段长长的静默,然后狂风突起般发出一声叹息;不屈不挠的贝娄豪情满怀,全力以赴继续前进。)”
应该感谢耶塔,他刺激了贝娄释放自己的能量。这则No.1书信一下子就把整部书信集抬高了,抬到了和贝娄光彩照人的长篇小说同样的水平上。尽管《晃来晃去的人》和《受害者》这两本贝娄最早的长篇,比起后来的作品显得粗糙一点,但仅看这封给女友的绝交信,就可以毫不夸张地断言,索尔·贝娄是“出道即巅峰”,他在与他同龄的少男少女投向激情满怀的乌托邦构想时,积聚成了自己凶猛的书卷气。他狂妄,他挑逗,他炫耀,他那时的气焰一举突破了“年少轻狂”之类现成的评语所设下的薄弱的防御工事,甚至足以慑服日后每一个阶段回看当初的自己。
每个年轻人都得在与前辈的对话中成长,但青少年贝娄,看其书信的话,是一个无论对什么样的人讲话,都能自如地对时局时事发表看法的人,他能尖锐地指出对方的错误,用论战的口气说出自己所知所想,哪怕明明有求于人,他都不懈地抖露自己带机锋的见识。1944年后,贝娄为申请一笔古根海姆基金会的资金,必须与詹姆斯·T.法雷尔以及埃德蒙·威尔逊这样的文坛大家打交道,他给法雷尔去信,先说“如蒙支持,不胜感激”,随即表示“芝加哥越来越像西伯利亚,”他被判流放此地,沙皇还拒绝赦免他。跟威尔逊写信,他也是感谢在先,随即开始“炫学”:
“只能像伊克西翁(希腊神话里被宙斯处罚的神,捆在一个火轮上无法动弹)一样求之不得,为之受苦,哪怕是一片飘忽不定的云也抓住不放。”
他告诉法雷尔,他不指望《晃来晃去的人》能讨到他的喜欢,但要是他“认为我水平太低,应该去用手指头画画而不是写作,我会十分不安的。”这里有一种胁迫的语气,他好像完全不管收信者是谁,就展开了自己话术。在常规的情况下,人都是随着名声的扩大而有底气讲话的,可是贝娄却在自己尚未充分拥有名气的时候就相信自己的名气,很难说这里有几分是策略,几分是秉性使然,只能说,这种非同一般的自信产生了有利于他的效果。
不过也不是绝对如此。光是看他上述的表现,你可能认为他的家境上好,所以也有资本恃才傲物。其实不然。纵观贝娄一生,他是在1964年出版《赫索格》——那时他已年过五旬——之后才真正成为有钱人的,此前的他即便有几部成功的小说,但入手的版税和在大学任教的工资,根本就不够他反复结婚离婚折腾的,更不用说还要抚养孩子,还是因为父亲去世,留给他一笔遗产,他才扛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在一些书信中,他说起自己的窘迫,虽然仍然保持着一贯的强势作风,但也确实流露出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写书速度不快,四五年才能完成一个作品——这都是大实话,只是他的长篇小说才气太过耀眼,使人忽略了他在纷乱的生活细琐之间尽力写作的事实。
跟自己的经纪人讲话,贝娄还是得谨慎一些的,他的成名成家之路,毕竟要大大仰仗人家的出力。1947年,他的第二本小说《受害者》出版后销量不佳,一些书店里甚至没有铺货,这让贝娄十分难过。他写信给当时的经纪人亨勒,跟他抱怨此事,尽管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敏锐,抢先为自己说出了辩护词:“我知道你会再次指责我脱掉了贤者的外衣,说我太没有耐性了,而且你又会说,我要出了五六本书之后才能指望靠写作谋生。但我写得很慢,第五本书还没写完我就要四十岁了,我认为希望我已经完成的东西能发挥最大作用,这没有什么不合理的。看到自己已经不太可能集中一两年的时间不受干扰地连续工作,我就忍不住面临的不公了。今年我病了一场,教书也让我没有精力写作。我本来希望能请一年假,可那样我就会失去生活来源……”
当时的贝娄是明尼苏达大学明尼阿波利斯分校的英语助理教授。工作切割了他用于写作的时间,他一直试图隐藏的焦急,这一下因为《受害者》的缘故而爆发了出来。“我看出,明年、后年、大后年都会在大学里消磨殆尽……”他接着说,之前的四年,他从未跟沃尔肯宁讨论过钱的问题,“甚至在签合同的时候也没有。”
这封信并没有寄出,然而,就像他当初跟耶塔断交一样,他也依然想要掌握跟经纪人断交的主动权。沃尔肯宁显然希望他更迎合市场一些,别那么任性地只写自己想要写的风格和题材,然而贝娄拒绝如此,哪怕为此损失了大笔潜在的收益。亨勒告诫贝娄,必须出了五六本书之后才能靠写作谋生,这话并不错;贝娄说:“我不想成为商业作家,也不想为钱所羁绊”,这话在经纪人眼里恐怕是自相矛盾的,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可是贝娄并不这么认为,他被经济窘迫激起的,与其说是沮丧和屈辱感,不如说是愤怒。
他愤怒地捍卫自己灵感的自由、不受别人指手画脚的创作自由,以及——这一点很重要——不受穷的自由。他跟亨勒解了约;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是狂妄到认为自己怀才不遇、世人有眼无珠的。关于《受害者》,他在1948年年初致戴维·贝兹伦的信里说,这确实是一部不成熟的作品,他正在经历一段艰难和痛苦的“学徒期”。不过,一旦别人批评这部作品,贝娄都会辩解,而他的辩解看起来总是有理的,经过深思熟虑,而不仅仅是“振振有词”。
他写出了新作,每一部都在进步,当他看起来不容易再有明显进步的时候,下一部作品则像是在完成他的一整幅拼图。读他的书信,就可知道这个人对自己强大的信心源于哪里——源于他对文字的认真(当然这也许是编者的功劳),他一直在追求高度,哪怕一封信里只有两三行字,他也要操练文笔,给出一个漂亮而准确的表述;他即便在写“非常感谢”、“我很喜欢”这样的词句时都像是蓄势,在为接下来完成某个惊艳全场的动作而做必要的过场。
把这部书信集看作一件文学作品,也是毫无问题的,因为在读到后边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去回顾那封给瑞塔的信,就仿佛我在积极地论证这本书是有着作者整体的考虑的。当看到贝娄进入晚期,他喜欢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世,给他带来无从回避的伤心时,回顾他当年给瑞塔的“临别赠言”,我不由再次赞叹他那滴水不漏的骄傲,和那种让人五体投地的成熟,或者说“早熟”:
“我们仍然可以做泛泛之交的朋友。不过到了我已老迈昏聩你也臃肿不堪的那个时候,或许我们可以和解。中间这段时间,就快快乐乐地过吧。”
1996年瑞塔逝世,贝娄为她写了一份诔词,其中就说到了瑞塔那份题为“未来属于青年”的毕业致辞,并且不依不饶而又有理有据地讽刺了这个题目。他还说到,自己如何在瑞塔的推荐下,激动地读完了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几十年后重读,“我发现它不过是一堆废话”。写作中的贝娄,始终——至少从17岁起算——就没有改变他的样子,他的犀利,他的强势,他令人胆寒的机智,他只是在最后提到了瑞塔身上的“一种重要的犹太之美”,当然,这也是只有他,索尔·贝娄,才能发现的秘密的力量。
京公网安备 11010802028547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