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之城”波柏扬纪行

杜欣欣2021-10-18 13:19

(波柏扬白墙黑瓦的街道  作者/供图)

【行走南美】

杜欣欣/文

从位于哥伦比亚北部加勒比海滨的圣玛尔塔,飞往群山包围的波柏扬(Popayan),飞行时间近6小时,若驾车则要走一天一夜。在交通不发达的年代,自海拔2000多米的高山出发,烧柴的汽船要在马格达莱纳河上航行8天才能抵达。

波柏扬一直是利马、基多和卡塔赫那的交通要冲,如今是高加索(Cauca)省的省会。高加索省位于哥伦比亚西南山区高地,省内有海洋、沼泽和火山,亚马逊热带雨林。波柏扬夹在西部山脉和中央山脉之间,海拔1700米。从闷热的卡塔赫纳、干燥的圣玛尔塔一路走过,飞临波柏扬时,顿感神清气爽。从空中看到林木茂盛的群山、流淌的大河和闪光的湖泊,落地后更觉明亮凉爽。海拔高度决定了哥伦比亚的气候,所有宜居地都在山区。

我们预定的旅馆原为古老的圣方济各修道院,如今是旧城里最好的旅馆。两层白色建筑围住一方庭院,庭院中央一座喷水池,拱廊里摆放着古旧的木椅和刻花皮椅。房间和凉台都很宽敞,坐在凉台俯瞰后花园,那里遍植黄色的萱草,不愧为曾经的清修之地。

每个房间后的凉台与隔壁房间以矮墙隔开,此时邻居出来闲坐。我们聊起来,得知他来自德国,一行四人自驾到此,打算去圣阿古斯丁(St.Agustin)考古遗址,我说我此行也是为了去那里。

波柏扬周边大概一二百公里有两处联合国文化遗产保护,一处是圣阿古斯丁,另一处是铁拉登特罗(Tierraden-tro)。这两处都属于前哥伦布文化-圣阿古斯丁文化。哥伦比亚的前哥伦布文化有12支,目前被发现的遗址只有3支,除了波柏扬附近,还有圣马尔塔内华达山脉中的那座失落之城。

圣阿古斯丁遗址占地23平方公里,内有600多个巨石阵和雕塑。是谁,又于何时建造了那些雕像呢?据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考证,该文化的最早遗迹可追溯到公元前3300年,而这些考古遗址在公元1350年左右被遗弃,又于18世纪和19世纪被重新发现。然而被发现时,盗墓贼已捷足先登。为了寻找黄金,他们洗劫了大部分墓地。目前只能确定那一带黄金非常稀缺,并不能证明遗址曾有过印加、玛雅和阿兹克特那样的文明。

去旅馆前台询问如何前往圣阿古斯丁,服务员说乘公车当天无法来回,那里住宿有限。虽然不过两百公里的路,但路很不好走,来回需要十多个小时,包车去300美元,但他不敢保证沿途安全。来哥伦比亚之前,我在美国国务院网站注册旅行计划,得知高加索省有组织的犯罪比较严重,但波柏扬相对安全。走到街上,那些稍微大一点儿的店铺都设有铁栏杆柜台,又想到最近的抗议示威,准军事组织趁机活动……最后决定还是只看城市和附近的国家公园吧。

“波柏扬“来自土著语言,大意是“有红屋顶的两个村庄”,但城里大多数建筑都是白墙黑瓦。在高原的阳光下,在绿色群山包围中,分外醒目,不愧是“白色之城“。我们到达的当天正在戒严,街上没有车辆。安静的老城里街道狭窄,街面上的鹅卵石已近百年。巴洛克风格的教堂、带拱廊的住房、花园广场……全是典型的西班牙殖民风格。虽然与秘鲁的库斯科、厄瓜多尔的昆卡相似,但此地格栅似的街道更加整齐。

我们所在的修道院旅馆,东邻圣方济各(Iglesiade San Francisco)教堂,从这里继续向前走,几乎每一个转角都能看到风格各异的教堂:圣多明哥教堂、圣奥古斯丁教堂、圣何塞教堂,还有与民居和商店混合的转世教堂和卡门教堂,最古老的埃尔米塔·纳扎雷诺教堂建于1543年,已历四个世纪之久。该城的圣周游行起始于16世纪,以其庄严肃穆而广为人知。

波柏扬建于1537年,卡尔达斯广场(Caldas Park)是城市的心脏。但此时广场几乎无人,安静得让我吃惊。广场西面的圣母升天教堂建于1546年,该教堂曾保存了安第斯山的王冠。那个王冠上装饰了450颗祖母绿宝石,最大的那颗据信来自于印加皇帝阿塔瓦尔帕。后来拥有它的教会发生财政危机,不得不把这个宝贝卖给美国人,目前它收藏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广场上的钟楼和弗朗西斯科·卡尔达斯礼堂也均为白色,礼堂原是多明哥教派的修道院,20世纪初赠与高加索大学。那所大学建于1827年,为哥国最古老的大学之一。大学奠定了城市的文化底蕴,哥国的17位总统、好几个重要的诗人画家和作家都来自这个地区。

次日一早,我们前往普拉斯自然公园(Parque Natura lDe Puracé)。司机完全不会英语,依靠谷歌翻译,我们仅能做最基本的沟通。驶离波柏扬后,不久就进入山中。一直在爬坡,林木茂密,草场如地毯般铺满山峦。葱茏绿荫中偶有一户人家,一挂白色的瀑布飘在森林深处。深绿,浅绿,墨绿,绿得让人叹息。深谷和高峰交叠而至,转弯处溪流喧哗。这一地区涵养了哥伦比亚最重要的4条河流:马格达莱纳河,高加索河,贾普拉河和帕蒂亚河都发源于此山中。

一小时后,车子穿过一座村庄,来到了公园门口。司机将我们领进院子,却未看到售票处。司机去了某个房间,返回时带来一男一女土著人。女生人大概20多岁,那男人大约可作她的祖父。司机比划着说:”他们与我们同去。“我心想,也许他们是要搭车去前面的村子吧?他俩和我挤在后座上,汽车慢慢开入公园,柏油路就此中断。在土路上行驶了一阵,车子停下。司机示意我们下车,跟着同车的土著人走。我这才注意到他们不仅穿戴御寒的衣帽,还提着一只小铁桶。显然是有备而来,但那铁桶里装了什么?走了几步,就见一个画着鹰的木牌,木牌下竖着简陋的木栅门。女生推开门,我紧随其后。步道在密密的灌木丛中延伸,一直走到山顶。我们站在岩石坡顶上,只见对面山壑纵横,山下葱茏。此时,那个女生已经身手矫健地登上前面的一块巨石,我甚至没看到她是怎样上去的。

突然,我看到女生所站的岩石上落了一只康多鹰(Condo)。那是一只白头白翅黑身鹰,身高几及女生腰间。与其身躯相比,鹰头很小。它面相凶狠,秃顶更增了几分丑陋。远方,几只鹰正穿过云层飞来,那些未成年的小鹰全身漆黑,面相柔和,甚至带有几分萌。只见那个女生将手中之物抛向空中,几只鹰俯冲而下,叼住。原来她是喂鹰人啊,那只小桶里装的是鲜肉。一只又一只康多鹰在天空翱翔,俯冲,叼起放在岩石上的鲜肉,再起飞。风起云涌,鹰翅抖动,我突然想起那首著名的歌曲“El Condor Paso”(英文歌名 If I Could),在排箫声中,安第斯山的康多鹰飞越山谷、大河,飞过昔日的印加帝国古都库斯科,飞过巴塔哥尼亚草原,飞过雪原和火山,也飞过雨林……这首唱诵康多鹰的民歌在南美广为人知,后因美国歌星保罗·西蒙和加芬克尔(PaulSimon&Garfunkel)翻唱而流行欧美。喂完鹰,女生又在本子上作笔记。后来我得知,这一带山里有600多只康多鹰,绝大多数自生自灭,这喂鹰的节目仅为不多的游客所设。

返回大路,喂鹰人向我们告别。一位绿衣女子上了车,我们继续在云雾山中前行。

山路蜿蜒,有些路段的路况极坏。尽管司机努力地避开坑洼深沟,乘客仍须抓紧椅背才能勉强保持坐姿。颠簸着,摇晃着,当几乎颠散骨架之时,头又撞到了车顶。经过一片又一片灰绿色的高山灌木台地,才觉路面稍微平坦。车停在安杜尔布诺(Andulbno)瀑布,我们在浓雾中,穿过湿漉漉的灌木林。水声喧哗,大河汹涌湍急,疾风吹打着两岸的草木,瀑布的水汽令周遭模糊不清。记得来时山下阳光灿烂,而此时山中阴云密布,气温不足20摄氏度。驶离瀑布后,行路依然艰难。在颠簸摇晃中,地势继续上升。此时,我们已经过了热带雨林、温热带雾林、高山灌木台地,干旱草原,此刻正在离开苔原。地势开始下降,转过一个山口,远山朦胧,贝当小瀑布湖面如镜,湖畔绿叶柔软亮丽。

车停于一个步道口,但司机并未下车。绿衣女子下车,示意我们跟上。她手持一柄小伞在前引路,并时不时指点出一丛兰花或其他的有趣植物。走了20分钟,我正纳闷这是去哪里啊?前面出现了一座草棚。简陋的木桥旁涌出一片乳白和翠绿。在毫无征兆时,我们走入圣胡安(San Juan)热泉区。

木制步道在乳白、天蓝和翠绿中绕行,溪流湍急,小喷泉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这里那里冒着热气,貌似宁静的硫磺湖,貌似可以触摸的青苔……木头步道在小山下中断,石阶湿滑,路旁蕨类、铁树长得茂盛。沿着石阶向上走,这里海拔高,我的心开始砰砰地跳。走到山顶,热泉区斑斓的全景尽收眼底。听到瀑布水声,猜想那就在山后,但无路可通。虽然此地的风景和色彩不能与九寨沟相比,但却是我哥伦比亚旅行中最美的地区。更有趣的是,进入国家公园后,我们没遇到过任何人。茫茫深山中只有三位导游陪着我们两个访客。

访问普拉斯公园之前,我只从网上找到极少的信息。离开公园时,我才在门口的布告牌上看到公园地图和基本信息。从地图上看,该公园东北向西南延伸,东西窄南北长。公园面积大概800多平方公里,内有活火山、热泉、雨林、高原台地和苔原,其中普拉斯为哥伦比亚最活跃的火山之一。随着地势变化,园内植被多样,其中有200多种兰花、160种鸟,还有熊、豹、貘和世界上最小的普渡鹿(Pudu)。如果天气晴朗,可以登上海拔4600多米的普拉斯活火山。然而,公园自1961年建立以来,从未修过路。从观鹰台到热泉只是公园东北的一小部分,行程不过三四十公里,但驾车需要2个小时。据说看火山要走一天,而那些动物都在人类无法到达的区域里。这个国家公园也是土著人保护地,既无售票处,也无工作人员,但进园必须由土著人陪同。我已走过世界上不少国家公园,但唯一此地处于非常原始的状态。“普拉斯“的含义就是纯净,真是名实相符。

从早上8点出发,此刻已是下午3点。说好了包车包饭,但去哪里吃饭呢?出了公园,还未进村,司机再次进山。这段山路又是特别难走,好不容易开到一家临着深谷的饭店。司机下车去看,回说已经关门了。返回大路后不久,车停在一户人家门口。这家临街,但房顶几乎与公路等高,我猜此地寒冷风大,建得低一些可以保暖。外墙挂着色彩鲜艳的小铁桶,里面种了同样艳丽的花。众人下车,他们在商量着什么。主人把我们迎进屋,在餐桌旁落座,我才明白,刚才是在问能不能给我们做顿饭。

房子简陋,却收拾挺干净,基本设施也完整。客厅里挂着圣母抱圣婴的画像、家人照片,还有一张宗教招贴画。我看不懂文字,只觉得南美的耶稣比欧美的帅。老太太在厨房里忙着,接待我们的显然是她的儿子。老太太连说带比划,我理解她77岁,有6个孩子、10个孙辈。一会儿,老人的儿子就为我们端上浓汤。那汤很热,喝下去暖暖的。然后端上来煎猪排、土豆、还有荷包蛋,食材显然新鲜,只放了盐就很美味。在座的人说说笑笑,司机用谷歌翻译说:“哥伦比亚人是幸福的人民。“这顿饭比在餐馆吃得有趣。

“修道院“旅馆的餐厅设在后院的回廊里,清晨鸟声一片,我们在鸟声中用餐。我最喜欢自助早餐中的水果,木瓜、芒果、西瓜、菠萝、百香果、金莓,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水果,真是琳琅满目。隔壁桌的女人看我不会吃,特意走过来指导。她说:“这是古鲁帕,另一种百香果。这个是博罗霍,这个呢?是香蕉百香果。”聊下去,得知她来自芝加哥,但在当地长大,每年都会回乡。女人说直到1990年代,波柏扬还是一座安静的大学城。现在人口已经30万了,但在哥伦比亚仍算小城市。提到普拉斯自然公园,她说十多年前去过,路很难走。我问:“为何不修路?”她说一个原因是1990年代,公园成为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FARC)的大本营,直到2002年武装力量才被清除。事实上,那支以马列主义为宗旨的游击队从1960年代一直活跃到2017年,与政府达成停火协议后两年,又宣称将再次进行武装斗争。那女人的丈夫插话道:“以前可以自驾去普拉斯公园,后来发生过多次泡温泉死亡事件,现在必须由当地人陪同了。”

早餐后,走到街上,天气很好,城里车水马龙很热闹。这个城市大多是单行道,只有主街街口有人吹哨指挥交通。街上做小买卖的人很多,糖果论块卖,我才明白行旅中给司机咖啡糖,他是真的高兴,不仅仅是出于客气。好几个小贩在卖一种圆圆的红黄色的果子。没有顾客时,他将削了皮的果子放进小塑料袋里。如有顾客,他现削现卖,并放上不同的调料——蜂蜜或奶或盐。旁边的人看我跃跃欲试,打着手势说:“别怕,好吃!“我打手势说来一份吧。果皮削好了,我吃了一口,没想到看着水灵灵的,却是面面的,混合了栗子和红薯的味道。后来得知这是一种棕榈树果。

沿街走着,一个小女孩儿把大半个雪糕掉在地上,只听她妈妈说:“哦,哦,玛丽亚·胡里安娜!”西人全名称呼孩子,往往是比较严肃的事,或是告诉孩子你这次是真糟糕,或是要求孩子立刻听从命令。一个小贩在熬东西,旁边放着椰子。不知他在熬什么,我好奇地举起手机,他说:“乌诺米拉forphoto”。乌诺是1,米拉是千,意思是拍照要1千块。别怕,哥国货币是以千为基本单位,3200才等于1块美金。

走过喧嚣的闹市,绿色中的卡尔达斯市中心公园仍然安静,虽然公园里的人比上个周末多多了,几乎每张长椅上都坐了人,一些人坐在马路牙子上看书,低声谈话,或什么也不做。走出树荫,东边的广场搭了很多棚子,原来今天有兰花展览!一对很文雅的老夫妇手挽着手在散步,那个派头装束像是欧洲某地的退休大学教授。半个世纪前,此城高中教科学课的老师大多来自欧洲,现在还有瑞士人的社区。

我们一直向东走,走到小山(El Morrodeltulcan)上。这座山有个奇怪的名字——”塔尔肯人的鼻子“,其实山丘是当地土著建筑的残余,建筑时间大概是16-17世纪,形状类似削平的金字塔。一会儿就走到了山顶,城市尽收眼底。山顶的小广场上伫立着波柏扬的缔造人塞巴斯蒂安·德·贝拉卡萨尔的雕像。这个西班牙人于1537年1月到达这里,之前他征服了基多。他与摧毁印加帝国的皮萨罗是一伙,但经常与其他征服者发生争执。为其野心所害,后来他杀了另一个征服者。杀人后被当地法庭判处有罪,他乘船回西班牙申诉,途中死于卡塔赫纳。

离开小山,走过一砖桥。这座砖拱桥建于1873年,由意大利人设计,德国人建造。这里有一条断层,曾经很难通过,据说行人要爬着过断层。砖桥修好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是波柏扬城的主要入口之一,现在砖桥连接中心区和北区。波柏扬曾数次毁于地震,1983年的那次地震,毁掉了城市中很多辉煌的古老建筑,但砖桥却完好无损。

回到老城后,我们试图参观高加索大学,但未被容许进入。再次进入喧嚣的闹市,随意走进一座教堂,再次为亲友和武汉人祈祷。无论怎样喧嚣,教堂总是安宁。一个小贩走了进来,放下货物,屈膝划着十字,一位老人安静地坐着,低头沉思……想想一个没有宁静、没有沉思忏悔的地区,该是多么可悲啊!

波柏扬是联合国文化组织命名的美食城,每年9月此地会举办美食节。知名的菜肴是西班牙和当地土著混合,Sancocho浓汤,Carantanta,酸橙腌海鲜等。我觉得南美的菜肴大同小异,浓汤就是把各种肉类、玉米或土豆、番茄、洋葱等放在一起熬,烹调技艺上无甚新奇。我以为除了饥饿和食欲,只要食材新鲜,什么菜肴都好吃。

几天来,我们多在旅馆附近的意大利餐馆用餐。那家饭店的老板娘是瑞士人,会说英法德几种语言,当然还有西语。她大概60岁上下,面容依然姣好,发胖让她看上去更有几分慈祥。我问她何以来此,她答:“40年前来哥伦比亚旅行,遇到了丈夫就留下了。”今晚是我们在此地的最后的晚餐,点了烤鱼和意面。意面好吃,但烤鱼做得咸了。老板娘来问,我如实回答,她说:“你该退回去不吃啊!”她坚持不收烤鱼的钱,还送了甜点。吃过饭,老板娘又带我去药店买蚊虫涂抹药。

在完全没有语言交流的互信中,我们游览了普拉斯国家公园。在城里,我们遇到好几位热心人。一些旅行书说波柏扬的旅游价值被严重低估,我觉得其价值正在于风景秀丽,游客稀少,建筑古典,保持原生,以及善良的人。

(记于2020年2月16-19日。作者现居美国科罗拉多州。主要作品《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此一去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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