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丁文婷/摄
记者 丁文婷 宛平南路600号是几乎所有上海人都非常熟知的地方——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它常常出现在许多上海的日常揶揄中,“侬刚从宛平南路600号出来啊?”
8月底,宛平南路600号因月饼在全国走红,这里出产的月饼被网友们打趣为“一吃就能精神许多”。而除了“一饼难求”外,宛平南路600号的画廊同样吸引了众多目光,这是中国大陆首个将精神病患者画作进行展出的画廊,展示的画作均为精神病患者所作,他们也被医生们称为“病人艺术家”。
新浪微博上,话题#去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看个画展#阅读量已经超过了7000万。首次展出的60幅作品来自于15位病人艺术家。他们中小部分来自日间康复中心的学员,更多则是闵行分院长期住院的患者。
这些长期住院的病人,绝大部分是慢性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也有极少数是癫痫所致精神障碍和双向情感障碍——这两者都属于重型精神障碍。“但他们在住院很长时间之后,病情稳定,也没有什么症状。”策展人、精神科医生陈智民表示,一方面受疾病的影响,又长期脱离社会,他们看待世界会有一些比较单纯、特别的视角,他们也会用绘画的方式来讲他们心中的一些故事。
在陈智民眼中,绘画不仅是一种康复治疗的手段,也是一种纯粹的艺术创作。2020年上半年,陈智民在闵行院区B1病房创办了艺术特色病房,将几张桌椅摆在了病房2楼的走廊上,邀请一些病人每周来到艺术病房,“鼓励他们来像艺术家一样搞艺术创作”。
“绘画可以对外传达精神障碍患者的思维世界和日常感受,能消减公众对病人的恐惧和歧视,通过画廊,社会大众可以更加了解精神病人这个群体,改变一些偏见。”陈智明表示,画廊在帮助社会公众“走进来”。
而与此同时,精神障碍患者要想“走出去”却并非易事。这是一个数量并不小的群体。根据北京大学第六医院精神卫生研究所教授黄悦勤2019年发表在《柳叶刀》上的中国首次全国性精神障碍流行病学调查结果显示,中国成人精神障碍(不含老年期痴呆)终生患病率为16.57%,在过去12个月中,患病的比例(12月患病率)为9.32%。所谓终生患病率,指一生中患有某种疾病的患者在全部调查对象中所占的比例。
陈智民告诉,“我们的目标是希望通过第一次或者前几次系统治疗,减少疾病复发的风险,病人能够在少量服药的情况下回归社会。但现实情况相去甚远”。无论是轻型还是重型精神障碍患者,回归社会之路都面临着困难重重。
病人艺术家
走进宛平南路600号的大门,右手边便是6号楼。画廊就设置在6号楼日间康复中心的1楼走廊。首期画展名为“原生艺术:线条颜色和故事”。60幅作品被放入画框中,打上射灯,整齐地排布在通往日间中心的走廊上。在包括陈智民在内的一些医务人员的记忆中,过去这条走廊有些黑黢黢的,显得有些幽暗。而现在,星星、宇宙、黑洞、蝴蝶、鱼、四叶草等各类五彩斑斓的主题元素出现在了走廊的墙壁上。
一幅名为《宇宙拉住星星,星星要冲破宇宙》的画作中,彩色的链条和星星们缠绕在一起,而星星在闪光。在陈智民看来,从形式上看,虽然线条和颜色都比较简单,但是整幅画有一种内在的张力,好像要突破什么东西一样。每次病人艺术家们完成创作后,陈智民都会花上很长的时间和他们交流。
宇宙拉住星星,星星要冲破宇宙
画作作者许阳告诉他,星星、线条代表着宇宙中的各种东西,宇宙想要缠住星星,星星想要突破。
许阳是一位双向情感障碍患者,与其他病患不同的是,他总表现出很强的能量,陈智民说:“其他病人都懒懒散散的,但是他不一样,他会坚持写诗。”一本笔记本上面写满了他二三十年来创作的诗歌。
许阳也是这次展览上展出作品最多的作者。在他的另两幅作品《挣脱锁链》和《窗外》中,都只用了黑红色马克笔以几何的结构编织出了一张网。《窗外》显得尤为写实,大红色勾勒出的窗框墙体和上面黑色的网格描摹出从砌着红砖墙病房里透过窗户向外望的场景。
挣脱锁链
窗外
画作《神仙的地毯》的作者患的是慢性精神分裂症,他在患病前是一个香烟厂的设计师。在他的作品中,由不同颜色、大小的菱形构成了一整张地毯,地毯四周有星星、月亮、地球和太阳。陈智民认为这幅画富有和谐的美感,甚至有一些宗教的意味,寓意就是能够乘坐地毯,遨游星空。
神仙的地毯
虽然他的身体长期住在精神病院这个比较狭小的环境,但他的精神更加自由、遥远,也更天马行空。“人的本能是向外向上的,本能在现实中被严重地禁锢了,生活很狭窄、单调,其实反而会在精神上刺激他去追求更加广阔、高远的东西。”
病人艺术家刘诚诚头发花白,个子有一米八几,他身型强壮,而画作中,他以精细的笔触勾勒了一个穿着蝴蝶外衣的纤细女孩,女孩有一头飘逸的长发,双臂张开径直伸向天空,甚至能触摸到漂浮在天空上的云朵和大雁。“他有比较强烈的出院意愿,所以他其实想要表达借着蝴蝶的翅膀离开,飞出去到一个自由的世界”。陈智民表示,他很隐晦地给这幅画取了个题目叫《不是梦》。
不是梦
然而在现实中,离开的愿望近乎无法实现。刘诚诚患的是癫痫所致精神障碍,病情反复发作,这一住就是三四十年,陈智民介绍,刘诚诚有一个姐姐,但年事已高,很难接他回家。
而这样的困难几乎是大多数长年住院病人遇到的共同问题。
离不开的病房和回不去的家
上海精神卫生中心闵行分院坐落在沪闵公路边,这里距离市区的“宛平南路600号”有近30公里。相比徐汇院区,闵行分院区收治的大部分是需要长期住院的病人。陈智民告诉,1600多张床位中,超过80%是长期住院的病人,而这些长期住院的病人当中,陈智民所在的普通精神科里有百分之八九十的患者都是精神分裂症,百分之十几则属于双相情感障碍。病人中的绝大部分住院时间都超过了20年。“30年、50年的也并不在少数”。
病人几乎都比陈智民年龄要大,“年轻的病人刚发病进来,治疗好就回去了,所以他们其实是不会长期留在医院里面的”。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康复科医师陈晓亚也告诉:“许多首次发病的患者,在住院治疗后能够恢复得比较好,就能迅速重返工作岗位。”徐汇院区很多病人首次住院出院的时间平均40天左右。他介绍,“出院标准就是症状消失,和普通人没有很大区别,就是需要按时服药防止复发。很大一部分能够控制,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甚至也有一些病人能够在服药一两年后逐渐停药。”
但有一部分年纪比较大的病人在早年间发病时,前期没有系统治疗,导致后期很容易复发。“尽管他在病房里病情也很稳定,但因为一出院容易复发,还是没有办法回归社会。”陈智民说。
大部分的精神障碍都被认为是一个终身性的疾病,但并不是所有时候都处在发病当中,即使是精神分裂、双向情感障碍这类重型精神障碍也是如此,陈智民解释。很多患者在病房里都比较正常,甚至能创造出让我们普通人都感到惊讶和赞叹的作品。这也让我们思考:当精神疾病患者康复到一个阶段性稳定的状态时,他回到社区是不是依然能够正常生活?
但实际情况是,即使早就达到出院标准,病患们还是很可能因为各种原因回不去,比如父母已经去世或者兄弟姐妹年纪大了,管不了,家庭中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家人接他出院的意愿在逐年降低,年纪越大也知道自己回不去了。”陈智民表示,“只有死亡能带他们离开。”
这样的情况并不是个例,知网上,《关于康复期精神病患者回归社会难的原因分析及对策初》一文中,作者江春艳对成都市区一家医院的300多名精神病患者进行调查发现,有100多名康复期病患者家属不愿接他们回家,甚至有几十名病人被家属抛弃,也有部分患者不愿回家,坚持长住医院。
其中,精神病复发也是把患者打回非正常人的重要原因之一,并且现有的社会康复体系无法保证患者在院外得到有效管理。文章中写道,“精神病患者回归社会困难重重,不仅源于病人自身、病人家属的问题,也有医院治疗管理模式、社会偏见,以及精神卫生法律缺失等多重因素影响。”
而即使是得以出院回家的病人们,要想回归社会同样面临许多障碍。
一道桥梁
画廊所在走廊的另一端是精卫中心的日间康复中心。这里有着大面落地玻璃窗,窗外可以望见院区的景致和一些绿色的植物。在这里,设置有运动区、手工区和园艺区。在一间名为艺术治疗室的房间中,病人们还可以在这里进行绘画。
精神障碍患者出院后,由于心理上的原因,加之缺乏各种能力上的训练,无法很快回归社会。康复中心会锻炼他们的活动能力、求职技能,帮助他们培养解决问题等能力。陈晓亚介绍,为了锻炼学员的工作能力,定期还会安排到附近的便利店、面包房进行一些上货、售卖物品等工作训练。
这里的大部分学员与人沟通交流、骑共享单车、买菜甚至照顾生病的父母“都没问题”。他们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人,陈晓亚介绍,可以说重返家庭、社会没有问题,但是寻求一份真正意义上的工作比较困难。目前在日间康复中心的20多个学员中,不乏30-40岁之间的青壮年,“曾经听说过想工作,后面也不了了之”,陈晓亚不敢问,但是心里很清楚,他们中由于疾病本身和药物作用带来反应迟缓,现在社会竞争那么激烈,找一份工作其实很难。
在陈智民看来,外出工作最大的问题就是服药,很多病人不希望让别人看到自己在吃药,在竞争压力比较大的情况下,很多人其实并不能够规律服药。而抗精神病药的镇静等副作用会使人犯困、没力气、打不起精神,也就承受不了高强度的工作。“很多人一直找不到比较合适的工作,比较差的工作他们慢慢也不想去干了。”
这道难题不仅摆在精神分裂症、双向情感障碍等重型精神障碍患者面前。抑郁症、焦虑症、强迫症等轻型精神障碍患者同样面对着就业上的许多阻碍。
北京大学精神卫生研究所副所长,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副院长王向群告诉,自己经手的一些病例出院时,学校、公司都会要求医院开具证明。“但这个证明我们开不了,我们只能从医学上判断他的病情得到控制,那么就该干嘛可以干嘛了”。
王向群表示,最根本的问题还在于偏见和歧视。精神障碍是一种现实存在的有生物学基础的常见疾病,是大脑神经内分泌不稳定的反应。“所以我真心希望大众将来一谈起精神障碍就将其和高血压、糖尿病一样对待。精神障碍是可以治疗的疾病,经过积极地治疗,症状缓解后,是能够重新投入到正常学习、工作和生活当中的。”
“想办法隐瞒肯定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陈智民认为,最好的情况是整个社会对精神障碍更加了解,也对精神障碍患者有更多的包容,社会变得更加文明,有爱心。“就是他知道你有病,但是他不会介意,至还愿意主动提供一些帮助”。
而对常年居住于精卫中心的病人们来说,画廊某种程度上成为他们通向外界的一扇门。“我和他们讲,你们不要觉得你们是社会中的废物,你们创造出这个作品很棒,能够赢得社会上的公众发自内心的赞叹。他们真的是能够产生一点自信心的。”
陈智民看来,精神科医生不同于其他躯体疾病医生,不仅仅是简单把症状消除,更应该关注他们的精神世界。“我们治疗的是人的灵魂”,他将画廊视为这些久居于病房中的病人获得人生意义的另外一种途径。“去世后和马克思汇报一下,他在人间走了一趟干了些啥,他可以讲,我是作为一个艺术家死掉的。”陈智民打趣地说。
在未来的设想里,600号画廊会一直开下去,并定期更新主题。陈智民说,我们还希望和更多的艺术家合作,也能让病人艺术家的作品走出医院进行展出,甚至走出中国。
挂满画作的走廊上还有一块很大的留言板,上面附满了参观者的留言。其中一条留言写着:“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边上的另一条写着“冲啊!曙光。”“曙光”是其中一位病人艺术家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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