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图虫网)
徐良/文
2021年是古斯塔夫·勒庞诞辰180周年,也是他逝世的90周年。这位医学专业出身、才华横溢的业余心理学家,在其初版于1895年的名作《乌合之众:群体心理学》中阐述过他那广为人知的论断:一旦融入群体,人们的个性和智慧就会立刻湮灭,变得情绪化、愚蠢而易受操纵。
这部原本意图解释法国大革命时期群体心理的作品,在出版后二十年内,其论点一次次被欧洲各国内部的政治局势所印证,及至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法西斯政权,勒庞对于“乌合之众”容易被操纵的预言似乎仍未失灵。渴望寻求理智解毒剂的清醒者和野心勃勃的操纵者都试图从这本书里寻找方法。传说戴高乐对勒庞的所有论点都深信不疑,墨索里尼和希特勒也是勒庞的忠实读者,后者还会积极实践,“逆练”大众心理学。不论读者们怀有怎样的意图,100多年来,《乌合之众》被翻译成近20种语言,在全球各地的畅销书榜上都占据了牢固的地位。每当人们聊起大众心理或是群体行为,脑海里很可能马上浮现出“乌合之众”这个词语。
勒庞的群体与“无意识”
在《乌合之众》开篇,勒庞郑重地宣称“群体的时代已经到来”。传统的君主政治体制和宗教信仰组织作为社会支撑的时代已经逝去,“社会陈旧的柱子一根根倒塌”。自法国大革命以来,民众已经彰显了自己作为社会决策者和主导者的新身份。勒庞相信,基于个体的理性已经不足以让人们理解新社会运转的逻辑,只能借助理性之外的“无意识”来解释。起初,勒庞的“无意识”并不意味着理性的丧失,很多时候只是超出了人类理性的认知范畴。这一点在诸多现代学科刚刚成型的19世纪,或许表现得更明显。“在人类的发展史中,理性完全是新生事物,还不够完善,无法让我们看到无意识的法则,尤其是无法取代无意识。”勒庞在这里清楚地表明了,理性与“无意识”法则,在他那里并不意味着全然对立。
1902年第6版《乌合之众》的序言,对群体“无意识”状态的起源做了一些解释:群体实践的价值是难以估量的,而社会运转的事实常常过于复杂,必然会超出个体认知——因此,个体之和想要保持“群体”的理性是不可能的,这样的要求必然超出了人类的智力范畴;而另一方面,社会通常会被“本能”般的“灵魂”所引导,不同社会/群体的“灵魂”将它们区分开来,“灵魂”仿佛自然造物,非人力所能企及。勒庞在此举了几个例子来解释何为“本能”,其一是语言:他指出,人类只能使用、记录,而无法创造语言,人类使用语言的过程正是被本能所牵引;其二是动物行为,蚂蚁这样的群居动物,凭借其“本能”,即便不具备人类独有的理性,也可以实现惊人的群体协作效果。
这些例证似乎展现了,“无意识”是一种在现有理性解释失效后的无奈选择。个体一旦融入人群,就会失去独立的判断,只能服从于“群体的本能”,独裁者往往利用这种本能就可以轻易操纵人群。这种机械发条一般的本能是自然造物,来自每个种族的“灵魂”。而每个群体、种族的“灵魂”都有差别,这使他们的群体表现也有所差异……当勒庞的解释链条来到这里时,种族沙文主义已然隐隐浮现。事实上,勒庞在其他作品中,明确建立起了人种的等级分类,优越种族的“灵魂”势必会带给相应群体更和谐更文明的“本能”,这种分级甚至延伸到了对女性、儿童、社会边缘群体、身体/智力发育障碍者的贬低与排斥。
到了1963年版序言中,勒庞关于“无意识”的解释都已经几乎不见踪影,这一版序言以简短的篇幅重申了群体时代的到来,紧接着就是“群体的无意识行为,代替了个体的有意识行为”的宣言。或许这是因为,时间已经证明了勒庞对时代问题的精准观察,但也展露了他对问题根源解释的无力与偏差。
无论如何,凭借敏锐的观察,勒庞描绘出大量群体行为的细节。他对群体行为现象的总结和描述,也开启了新的研究方向。
乌合之众变了吗
上世纪七十年代后,学术界对于勒庞人种学说分类的广泛批判,已经表明,勒庞基于自然决定论的“本能”,或者说“无意识”的学说显然是不可靠的,将动物行为、社会组织和运行的规律、群体心理学都诉诸无意识的大杂烩,也是前社会科学时代、简陋的理论产物(更是100年后造成误读泛滥的温床)。
事实上,各种学科的发展,也让今天的研究者对于那些被勒庞归为无意识/本能的事物有了更多认识:语言学科的发展让人们对语言的起源及使用机制有了更多的认识,从意图促进人类沟通的世界语(Esperanto),J·R·R·托尔金为故事创造的昆雅语(Quenya)、辛达林语(Sindarin)等多种语言,到星球大战系列中的克林贡语——语言不再是自然的受造物;另一方面,过去100年中,关于动物行为层出不穷的新研究,也表明动物行为既非缺乏理性,也不是基因图景的简单再现。
而100多年前让勒庞一筹莫解的集体行为问题,在今天已经有无数学科,可以通过各自不同的理论模型、实验方案对此进行分析。这些解释甚至不只是停留在理论层面,更可以在现实生活中为人们的生活提供直接的助益。
同样从事大众心理研究的法国心理学家、认知科学家迈赫迪·穆萨伊德在他的作品《新乌合之众》里,就为读者介绍了来自各个学科研究者——从生物学家、物理学家、心理学家到数学家、信息工程师——在人群行为和大众心理研究上的探索方向与成果。穆萨伊德本人的研究经历,或许就足以为当今的群体研究现状提供一个生动的注脚:他原本学习计算机工程,随后又取得认知科学和心理学两个方向的博士学位。起初,他在生物实验室里在研究动物行为的同事环绕下研究人群流动的机制,随后又来到瑞士物理学家德克·赫尔宾的实验室继续他的课题,最终,他转向了大众心理。
其中,穆萨伊德的导师赫尔宾也从事人群流动的研究,他在物理学中粒子模型的启发下,于1995年推出了行人粒子研究模型,它能准确地模拟出研究者已知的大部分人群行动——包括人群恐慌以及各种踩踏事件——从而为城市道路规划、商业活动组织以及各种社会系统的设计、应用提供了有效参考。事实上,物理学家对于社会系统、人群行为的研究及相关运用,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广泛,早在“二战”后,大规模的城市化就已经催生出了针对城市中人群行为的多学科研究。物质运动与生命行为是否有可能遵循同一套普适定理?这个想法吸引着勒庞做出“无意识”的系统解释,也吸引着现代物理学家们,在更先进的研究工具、更新的物理学概念基础上,探寻人类行为的本质。
乌合之众的另一面
在勒庞的笔下,我们会看到个体在融入群体之后,就会丧失个人的独立判断力。汇合起来的群体,仿佛是一个智力低下、欲求不满的怪物。群体诉诸的“本能”,是难以理解复杂观念且情绪化的,因此简洁有力的断言、重复与情绪煽动,会轻易引导群体思考乃至决策的方向。人群总是容易被野心家利用和操纵——勒庞在100多年前的法国观察到的社会状况,在今天的我们看来也并不陌生,“带节奏”“公关洗白”“挑起矛盾”……这些当代社交媒体上的常见情形似乎也让我们相信群体的这些特性经久不衰。这些当然是会发生的事实,但人群,总是如此吗?
穆萨伊德从生物研究者那里获得的洞见则是,这些看起来无比愚蠢的群体行为机制,实际上起源于生命群体的生存智慧。三十多年前,布鲁塞尔大学的一个生物学研究团队破解了蚁群在辨识方向上的超凡能力,起初,研究者发现阿根廷蚁的蚁群总能在最短时间里找到巢穴与食物地点之间的最短路线,即便他们在蚁群和食物之间设下迷宫、形成数千条路线,结果也依然不变。原来,蚂蚁们最先是随机选择路线的,他们在返程中沿途留下信息素,而对于后来出门的伙伴来说,最短的那条线路上,残留的信息素浓度最高,一条固定路线由此形成。同样,行人依靠互相模仿,能够有利于整个群体的共同行动。从众的天性,是作为群居动物的人类漫长演化的结果,这让人类能够经受生存的考验。
生物学家的其他发现或许会和勒庞的论断一样令人沮丧:人群很多时候会像羊群一样,5%的个体意见,或许就足以引导整个群体的行动方向,在舆论中也是如此。
不过,现代的研究者已经不会轻易做出“人群必然会……”的论断了。定量与变量分析的概念已经深入人心,研究者会不断调整实验与观察条件乃至观察对象人群。反复实验的结果告诉我们,那些捣乱的少数派最终无法真正左右群体行动的决定方向。5%法则只会在大多数群体对于选项并没有特殊好恶的前提下才会奏效,不同群体的文化差异会让它们在面对不同行为诱导时体现出不同的反应。对于诱导行为已有意识的群体,也会在具体情况中表现出不同反应,至少不会那么轻易地按照引导者预期的方向前进。
另一方面,群体确实会放大个体的情绪反应,但这种效应能持续的时间是很有限的,狂热过后,群体仍然会恢复平静与理智,没有什么狂热的情绪能够一直燃烧下去。
或许这些研究结论仍然不能够让我们对群体的行为反应感到满意,但通过这些研究者的工作,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群体行为的破坏力虽然不小,但在恰当机制的引导下,也会展现出巨大的潜力。
共识智性
我们都知道“深蓝”战胜卡斯帕罗夫的故事,其实在这场大赛两年后,卡斯帕罗夫再次被微软游戏平台的团队盯上,这次和俄罗斯棋王对战的是5万名业余棋迷——非常业余的那种。平台给大众乙方每步24小时的时间,选取所有落点建议中支持人数最高的那一步。这盘棋下得高潮跌出,经过4个月的厮杀,卡斯帕罗夫终于在第64步取胜。《新乌合之众》讲述的这个例子,虽然以大众的失败为结局,但不得不说,能与国际棋王厮杀这么多招,“乌合之众”的本事已经远超出人们的想象。现实生活中,各类点评网站、软件平台,无不是基于群体收集的信息汇总以及群体智慧,来为我们的决策提供有效建议。如果你会在去一家新餐厅前看一看网站上的大众评分,那就说明你多少还是会承认“乌合之众”的智慧。即使有“水军刷分”,也常常会被心明眼亮的网友发现并无情曝光。
另一方面,群众不仅仅在简单的信息收集上,在深入学习上,也可以发挥重要的作用。穆萨伊德列举的案例中,其中一个是病毒研究者,以开发小游戏的方式鼓励所有业余网友,发挥脑洞,按照一定规则,在3D游戏中尽情构造各种蛋白质结构的折叠方式。令人惊奇的是,高分玩家们竟然真的为科学家发现最终的病毒蛋白质结构提供了重要的参考。另外一个例子则是著名的维基百科,由网友自己编写,任何人都可以参与修改的群体协作任务。已经被证实不论是在精准性还是在描述的可阅读性上,都远远超过了专家组编撰的纸质词典。
这些现象被研究者称为“共识智性”。而引导群体完成高难度协作任务的机制,既有明确的目标、一定的规则,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大家在各自完成各自的任务时,不能受到他人的影响。为了让协作任务达到最好效果,群体中的个体之间应当保持最大限度的独立性。
迈赫迪·穆萨伊德就职的马克思·普朗克研究所,其创始人普朗克有个论断,每埋葬一位权威,人们就会获得一次科学上的进步。我们是时候从对乌合之众的迷信中解脱出来了。勒庞开出的解药,或许是警惕群体。从所谓民族的灵魂中,汲取养料。但我们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或许充分培育每个人的个性是更好的方式。甚至可以说,在充分发展个体智慧的基础上,你越是独特,就越能降低你所在集体的犯错概率。一个由五花八门、性格各异成员组成的乌合之众,乌泱泱乱糟糟,大家七嘴八舌,纷纷叫嚷着不同的看法和观点,讲述着各自不同的经验——这样的集体看上去好像有点缺少秩序,却往往可以展现出超乎人们(哪怕是最聪明的个体)想象的智慧。
京公网安备 11010802028547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