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人彭二/文 你喜欢你现在的城市吗?什么才是一座好的城市?什么才是你理想中的城市?在你到过的所有城市里,哪一座最让你印象深刻?你想安顿晚年的那座城市叫什么……许许多多问题,都和城市有关,也和我们的生命有关。
只是有些问题,我们能够回答,有些则没有答案。
一
在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里,人们来到一座叫菲朵拉的城市。在它的市中心,有一座博物馆。在它的每间房内,都有一个玻璃圆球。每个圆球里,都能看见一座蓝色的城市,那是菲朵拉理想城市的样子。人们不停建设,想把菲朵拉建设成理想的城市。但卡尔维诺说,菲朵拉“由于种种原因变成了现在我们所见到的模样。”
这次河南特大暴雨引发洪水灾害,导致一些城市被淹没,许多人无家可归,许多人的生命被夺去。在更多的国家,更多的城市里,正在打一场和新冠病毒旷日持久的战役……所有这些,都不是我们理想城市的模样,但它变成了我们活生生的现实。
如今,我们也可能生活在莱奥尼亚这样的城市里。
在《看不见的城市》228页,卡尔维诺写道,莱奥尼亚每天制造无数的垃圾,“至于清洁工每天都把这些东西搬运到何处去,从未有人问过:肯定是运到城外;但是,城市在逐年扩大,清洁工就得越走越远;垃圾越堆越多,越堆越高,所占面积但半径也越来越大……莱奥尼亚的垃圾也许将一点一点侵占整个世界……也许,莱奥尼亚之外的整个世界都已布满了垃圾的火山口,各自环绕着一座不断喷发垃圾的城市。”
但我们可能并不在意,我们像莱奥尼亚的居民一样,热衷的是如何享受不同的新鲜事物。“清晨,人们在新鲜的床单被单中醒来,用刚从包装盒里拿出的香皂洗脸,换上崭新的浴衣,从新型冰箱里拿出未开启的关头,打开最新式样的收音机,听听最新的歌谣。”
我们和我们的祖先也可能住在这样的城市。“阿尔贾于其他城市所不同之处在于他有的不是空气而是尘土,道路都满布尘土,房间里的泥土一直塞到屋顶……每个房顶都压着一层层岩石,好像多云的天空。居民是否能够在城里走动,是否得挤在虫蚁的地穴和树根伸展的间隙中,我们不得而知:潮气摧毁人体,使他们没有多少力气;最好还是躺在那么不动弹,反正是一片黑暗。”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238页的这段描写,很容易让人想起庞贝古城。公元79年8月24日这一天,维苏威火山突然爆发,岩浆和火山灰被喷发出来,活埋了庞贝和它的人民,直到数百年前才被考古工作者发现。和庞贝古城的死难者不同的是,阿尔贾的居民仿佛还活着:
“从上边看阿尔贾,什么也看不见;有人说‘她就在下面’,我们只能听信。地方是荒芜的。夜间,你将耳朵贴着地面听,有时就能听到怦然关门的声音。”
这是一种很虚幻又很真实的感觉。每当我想起那些由于修建水库而淹没于水下的城市,又或者因为洪水、地震等地质灾害被摧残城市,有时候也会像卡尔维诺故事里的人物一样,突发奇想,将耳朵贴着地面,想象那看不见的地下某处,一定有过去时代的人还活着,做着他们日复一日熟悉的工作,在自己的城市里平静生活。
在我到过的许多城市,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物就是:脚手架。它们立在城市的上空,城市如同一个大工地,每一天都是建设、建设、建设,好像《看不见的城市》里的泰克拉。“来泰克拉的旅人所看到的,除了木板围墙、帆布屏障,就是脚手架、钢筋骨架、绳子吊着的或架子撑着的木浮桥、梯子和桁架。”
有人问:“你们的建设有什么意义呢?……你们执行的规划、蓝图又在哪里?”这些城市的建设者回答:“今天的工作一结束,我们就给你看,现在我们不能停手。”
日落时分,工作结束了。工地上笼罩着一片夜色。那是一片星空。“喏,蓝图就是它。”城市的建设者说。
卡尔维诺的这段话,让我觉得恐惧。以星空作为蓝图的城市,是美的,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仿佛只有通过人不停地劳动和建设,才能够抚慰城市建设者的心灵。但城市里每个人的内心,真的仅仅通过脚手架,就可以完全抚慰的吗?
如今,许多城市正通过不断地建设,让城市和城市都连接在一起。在《看不见的城市》里,卡尔维诺把这种现象更推向了极限。一个牧羊人赶着他的羊在城市里迷了路,他从一个城市走到另一个城市,但牧场不见了,连绵的城市已经把农村和牧场都已消灭干净。
二
什么是幸福的城市?我们到底应该如何看待城市的命运?莎士比亚说,城市就是生活在其中的人的故事。如果莎士比亚的话成立,那么城市的命运也可以说是人的命运。
在卡尔维诺的这本《看不见的城市》里,见多识广的马可•波罗向同样见多识广的忽必烈一个又一个介绍他到过的城市,但很多已经死亡。
就像开头提到的垃圾城市莱奥尼亚,结局让人悲伤,它最终被垃圾埋没。那些虎视眈眈的新的城市早就等待着这一天了,已经准备好压路机,“等待着平整这块土地,拓展自己的领地,扩大自己的疆域,让自己的清洁工再走向更远的地方。”
而那些我们记忆中的城市,它们何尝活着呢?马可•波罗讲述到:“在六条河流与三座山脉的那边就是左拉,这是一座你只要看上一眼就会终生难忘的城市。”这动人的描写,让作为读者的我都忍不住要动身前往。但马可•波罗紧接着说到,“但是,我们要登程走访左拉却是徒劳的:为了让人更容易记住,左拉被迫永远静止不变,于是就萧条了,崩溃了,消失了,大地已经把她忘却了。”
还有那些千篇一律的城市,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13世纪的马可•波罗以一种穿越者的口吻讲到:“到达特鲁德时,若不是看见特大字母拼写的城市名字,我还以为是到了刚离开的飞机场呢。他们驱车送我经过的郊区跟其他地方的郊区别无二致,都是一些黄黄绿绿的小房子。循着同样的路标,穿过同样的广场,绕过同样的花坛。市中心的街道陈列着同样的商品、装潢和招牌。我是第一次到特鲁德,可是已经对将要下榻的宾馆很熟悉了;我已经听见和进行了跟买卖五金制品商人的对话;我已经读过同样的时日,透过同样的酒杯,看过同样的肚脐在来回摆动。”
一个外来的旅行者期待对一个城市有更深的了解,但他却发现自己被欺骗了。他想走,但下一个城市也和此时此地的城市一模一样。世界被唯一的、单调的一个城市覆盖了,而每个城市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它们各自不同的名字。
卡尔维诺对城市的描述,让人沮丧。它似乎荒诞不羁,却又真实存在:我们生活在卡尔维诺讲述的城市里。
让人欣慰的是,卡尔维诺讲述了城市的绝望,也不忘记提及它的动人之处:“无论阿尔米拉是在有人居住之后还是之前被遗弃,我们都不能说她是一座空城。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抬眼望去,就会在水管丛中见到身材不高但苗条纤细的年轻姑娘,在浴缸里悠闲地浸泡着,在悬空的喷头下弯腰屈身,在沐浴,在擦拭,在喷香水,或着在对着镜子梳理着长发。”
她们是一些喜欢水的仙女。“也许是她们的入侵赶走了当地居住的人类,也许是因为动了水土,冒犯了水仙,于是建造阿尔米拉作为对水仙们的供奉。总而言之,似乎她们现在是心满意足了,这些小巧的女人,早上还能听到她们的歌声呢。”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无数城市变成废墟。在废墟之下,我们和马可•波罗一起聆听水仙们美妙的歌唱,她们正用歌声去迎接黎明,礼赞生命。
还会有洪水,还会有废墟,还会有各种各样的灾难,甚至还可能有比新冠更厉害的病毒。正如卡尔维诺借助马可•波罗之口所说的:生者的地狱是不会出现的。如果真有,那就是在这里,在此地,是我们每天生活的城市,生活的世界。
那么,怎么办呢?卡尔维诺说,有两种免遭痛苦的法子:对于许多人,第一种很容易,接受地狱,成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第二种,有风险,要求持久的警惕和学习,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持续下去,赋予他们空间。
是的,现在是听从心灵召唤的时候了。让我们再一次走入那个叫菲朵拉的城市,把双手放在能看到未来的、玻璃圆球的上面,并且发出誓言:让我们建设一座理想的城市;让我们在生活里的地狱里去寻找和辨别那些真的、美的、善的、非地狱的人和事物,让我们和它们一起生活,帮助它们,也帮助我们自己;因为唯有这样,我们才能找到我们存在的理由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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