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记者 李静 7月27日上午11点，三两成群背着书包的孩子在家长的带领下进入银网中心。这所大厦之外的街道是有着被称为宇宙教培中心的海淀黄庄。过去十几年，这里密集遍布着北京市最全的培训机构。仅在银网中心大厦内部，就分布着高思、学而思等十几家培训机构。

每天放学后、节假日、寒暑期，一批一批带着孩子上补习班的家长们从这条街道匆匆略过，再渐次消失于这条街上的某一座大厦或机构中。如今，基于防控疫情的需要和政策向学科类机构收紧的双重压力下，这里大部分的线下培训活动被按下暂停键。

一位机构的工作人员对经济观察报表示，目前银网中心内部学科类机构基本没有线下开课，如果想报名可以打电话联系或咨询线上报名。据另一位教培工作者了解，目前银网和理想大厦里面大大小小机构的直播间已经出现退租的情况。

扫码、测体温，家长们待孩子进入大厦一家主要从事美术、书法等培训课程的机构后，退回到电梯间，等待下课。同这间从事素质类培训机构的热闹场景迥异，大厦内其他楼层的学科类培训机构的大门依然紧紧关闭，未见一家营业。门口张贴的市场监管部门的疫情防控提示着，这些机构自今年1月21日后，仍未获得重新开启的资格。

这是双减政策落地后的第五天。

7月24日，两办印发《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以下简称“双减政策”），提出学科培训类校外培训机构不得上市融资，已经上市的要进行清理整治；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要重新审批，转为非营利性机构等细则。

尽管政策风暴早在数月之前就开始向整个教育行业袭来。然而，双减政策细则的落地还是给予了行业内学科类辅导机构一记重锤。政策的严厉程度令从业者唏嘘。“知道政策迟早会来，但没想到这么严格”，北京一家培训机构的负责人对经济观察报记者说。

就在双减政策尚未正式披露的前一天，在线教育股出现暴跌。新东方港股一度下跌50%，美东时间7月23日，中概教育股普遍遭遇重挫，高途下跌63.26%，好未来跌幅超过70%。“一个时代的终结”，上述负责人说道。“去资本化”、“去营利”来势汹汹。按照上述政策细则，各地将不再审批新的面向义务教育阶段学生的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现有学科类培训机构统一登记为非营利性机构。

教育投资人徐华对经济观察报表示，“双减政策”比2017年出台的《新民促法》更为严格。按照当时《新民促法》的要求，机构有两种选择：一种选择为非营利机构；一种成立公司由工商部门来管理。现在“双减”则要求全部转为非营利机构，来保障机构不能独立，资本也不方便通过投资被引进，这也从根本上杜绝了学科类培训机构资本化的可能性”。

徐华说，教培在中国发展的22年时间时间中，经历过一整个黄金时代，即便到今天这样的结果并非纯然悲观，或许也会有利于教育的公平化。

没人知道这个假期之后，教培热土是否依然繁盛，但又几乎可以肯定，行业仍在孕育着诸多变化。

“三限”和“三严”

双减政策正式落地近半月，以北京为首的试点城市的教育部门正在加紧制定执行细则。

8月3日，北京市委教育工作领导小组召开了一次会议。在这次会议中，北京市委常委、教育工委书记夏林茂表示，作为前期试点城市，北京市要持续发挥好表率作用。严格规范校外培训，抓好“三限”和“三严”；对校内教育要做好“三提”和“三管”。

其中对校外机构的“三限”指：限制机构数量、限制培训时间、限制收费价格。“三严”即：严格内容行为、严格随意资本化、严控广告宣传。对校内教育夏林茂强调，要切实落实校内主责，做到“三提”，即提高教育质量、提高作业管理水平、提高课后服务水平；落实“三管”，即管好教育教学秩序、管好考试评价、管住教师违规补课。

在此会议后，各大教育培训机构的头部企业相继接到整改暑期课程的通知。而一天后，报名机构的家长相继收到信息。

8月5日，一位报名学而思的家长对经济观察报记者表示：“已经接到机构的通知，为紧急响应北京市教委有关双减政策的落地要求，启动对暑期课程的全面整改。原定于8月中旬开始的暑期直播课将全面停止，并把课程调整为8月6日－8月12日下午。”

8月6号，有报名高思的家长突然接到机构电话称，19号开课的数学班要求在当天下午开课。双减政策落实后，15号机构将在假期不能开课。

突然的变动，打乱了家长的计划。“鸡娃”群中开始热闹起来：“有抱怨开学后周六日课程改为挤到周一至周五的烦恼”，也有家长拍手称好，但更多的则是观望。

上述报名学而思的家长表示，上完这次暑秋联报课程后将会暂停一段孩子的培训，等治理风暴彻底稳定后再做打算。

上述会议释放了更多信号。未来，北京市区两级专班将加紧制定工作方案，明确时间表、线路图和责任人。根据财新报道，北京市已上市企业转为“非营利”的细则正在制定中，将加速出炉；并建议涉及青少年的教育企业都应坚持公益属性，素质教育企业半年内亦务尝试上市。

广东省、黑龙江省、山西太原、辽宁锦州…..全国各地的教育部门正在对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的整治工作紧张部署中。

7月30日，太原市人民政府教育督导委员会下发通知，提出暂停太原市面向中小学生（含学龄前儿童）的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线下培训活动，同时组织开展暑期专项治理行动。并从即日起，太原市所有面向中小学生（含学龄前儿童）的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一律暂停线下培训，严禁以学前班、幼小衔接班、思维训练班等名义面向学龄前儿童开展线下学科类（含外语）培训。面向中小学生的非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必须依法依规开展培训。

8月3日，广东省教育厅发布《关于坚决做好减轻义务教育 阶段学生校外培训负担工作的通知》，要求全省各地不再审批新的面向学龄前及中小学生的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义务教育阶段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不得面向学生（含家长）销售周末、寒暑假、国家法定节假日的课程、课时包等。

中国民办教育协会研究会副会长马学雷对经济观察报表示，从双减政策出台，就可以看出主要为遏制校外培训行业不能成为一个逐利产业，对规范机构不能以“应试”为导向培训，不能扰乱正常的教学秩序，增加学生课外负担，家庭经济负担等起到了明确的导向作用。

“政府目前在做的是基础教育的系统性改革，以建设公平、有质量的教育目标，从校内到校外，教育到教学，从学习到评价，从考试到招生进行系统性改革。所以，政策整体逻辑是希望校外教育配合整个基础教育的系统性改革，不要助长教育焦虑，不要引导学生‘抢跑’。同时公立学校要回归到教育主体，延长学生在校内时间，缓解家长照顾子女焦虑”，马学雷说。

裁员潮来临

受政策影响，教育行业大面积裁员潮已经到来。

8月5日，一张大力教育管理团队发布的公告在社交媒体中流传。上述公告写着：“今天的离别是为了更好的未来，愿我们保持心中热爱，期待再相逢！”当天，社交平台中，有疑似字节跳动员工称，字节跳动将裁撤相关教育板块。

同时，在脉脉职言社区，有认证为字节跳动员工的网友表示，此次裁员实行“N+2”赔付，8月社保照常上，部分管理团队、基地保留。

经济观察报求证字节跳动相关人员，对方表示：“因涉及整体大力教育层面，暂不方便回应。”一位接近大力教育人士表示，不是全面关停，是部分业务调整。

根据《晚点LatePost》报道，大力教育正在进行新一轮调整：向3-8岁孩子提供AI动画课程的瓜瓜龙开始裁撤辅导老师，计划8月底裁撤50%以上的体验课辅导老师；向3-12岁提供思维动画课程的你拍一、以及面向4-12岁孩子的外教英语一对一业务GOGOKID也已经下架了应用，接下来将停止运营。此外，面向中小学双师直播大班课清北网校暂时下线了所有初中阶段系统课程，也停止了所有外部渠道的体验课广告投放。

在双减政策预期的影响下，去年还在急速扩张的一些大型教育公司正在通过裁员、优化的方式对员工数量进行削减，以确保企业能够继续运营。

以在线教育企业高途集团为例，此前有媒体曝出相关方案是：全国13个地方中心，在8月1日前完成关闭，只留下郑州、武汉、成都3个辅导老师中心，涉及人数达上万人。

8月4日，高途创始人陈向东回答相关媒体采访时并未透露裁员具体数字，只谈到“一次大规模的组织架构调整在所难免。高途全国15个地方中心，将只留下上海、郑州、武汉、成都、太原五个以及北京总部。”

7月30日，陈向东曾在一封公司内部信称，非常非常抱歉，我们不得不做出如此艰难的决策。非常非常难过，我们的不少小伙伴将不得不离开。

而在上述内部信件中，陈向东透露，“之所以做出如此艰难的决策，核心动机只有一个，那就是活下去。我们必须严格遵守‘双减’政策，我们必须改变我们的运营模式，我们必须聚焦我们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我们必须为未来的发展备好充分的弹药和资金。”

一位高途员工告诉，自己也于近日离职了。行业前景不明因此不得不转换其他赛道，而留在工作岗位的同事也在寻找新的工作。

双减政策下，行业正在面临阵痛。

政策下发以前，一位头部在线教育机构的管理层曾对经济观察报称，以其所在的企业为例，裁员方案分两种：愿意选择继续留下的每月只可以拿到800——2500元不等的北京市最低工资，或选择离职得到“N＋1”的赔偿。

双减政策下发后，该人士表示，公司大面积裁员已经成为必选项。更小的机构则更为直接的选择关停或缩减门店数量。

调整是每家机构必须作出的选择。在双减下发后的一两天，多家头部教育企业表示“积极拥抱变化”，并加速布局素质教育、职业教育赛道的步伐。

6月，天津新东方培训学校的经营范围做出相应变更，变更后增加4条体育相关业务。7月，好未来旗下托管品牌“彼芯”上线。好未来旗下儿童素质教育品牌励步推出面向3-6岁孩子的21天在线综合素质培养夏令营。7月19日，高途集团上线新版高途APP，覆盖语言培训、大学生考试、财经、公考等多类职业教育。

7月28日，在线教育公司猿辅导也正式推出国内首个基于AI互动内容+动手探究的STEAM科学教育产品“南瓜科学”。

徐华认为，现在对教育公司来说，需要明确未来转型方向，然后再逐步剥离原有K12学科类的项目或弱化管控业务比重。目前政策给予的调整的方向其实很多，包括素质类、科学教育、职业教育等方向，都是政策鼓励的。

针对去年取得大笔融资还未上市的企业，资本如何寻求退出？徐华以他最近观察转型较好的上市的一家机构为例，该机构发布此前曾发公告称，有55%的业务属于初中＋小学业务，另外有16%属于高中业务，还有4%属于不受政策监管且支持的steam教育。

“这其实为其他机构做了借鉴，未来机构可将政策鼓励业务上升到80%或更多，学科类逐渐剥离成社会团体、社会服务结构。主体业务走符合国家政策的方向，也确定好一些阶段性目标，与投资人做好沟通，让股东和投资方热可自己转型方向，双方再约定好一个时间或阶段退出，不至于出现内耗”，徐华说。

但对于涉及K12业务，估值已经很高的企业。他也提示，“要做好新业务转型后风险损失的预期。只要与投资机构为签署连带的对赌协议，目前看来风波之下还是过得去的。”

多数中小企业仍感悲观。

一家小型教育企业负责人对经济观察报表示，双减政策下发后，已经关闭涉及校内英语培训业务，相关人员已经裁撤，只保留了面向机构的ToB资源类业务的10几个工作人员，但随着大型机构的转型，公司前途也未可知。

8月3日，北京市委教育工作领导小组召开会议，部署“双减”工作。针对校外培训，提出抓好“三限”，即限制机构数量、限制培训时间、限制收费价格；“三严”，即严管内容行为、严禁随意资本化、严控广告宣传。

针对二级市场情况，徐华认为已上市的教育中概股企业不排除未来1-3年有退市的情况发生。目前已有多家基金公司减仓教育股。不说政策要求退市，在教育中概股市值普遍低迷的情况下，海外上市又要费心费力财报，回答股东提问，反而估值不断下调，这些企业也会渐渐失去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