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果然是不够的,对文明有时不灵

傅北宸2021-07-28 10:50

傅北宸/文 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万花筒。

我说这句的意思是:在任何一个角度观察世界都是精彩的,而且绝不雷同。尽管如此,从技术而言,如果有一个角度让人们看到的世界不仅精彩而且璀璨,那必定有种别样的惊喜,不啻于巴尔沃亚发现了太平洋。

巴尔沃亚是斯蒂芬·茨威格名作《人类群星闪耀时》中第一篇的故事。茨氏才大如海,从所见的历史长卷中技术性地截取了14张短卷,徐徐展开的时候,浓缩的14片海次第活化,变成升腾咆哮的大潮,传主在潮头熠熠生辉。茨氏的截取本身即是观察世界的一个角度,让人类群星在几个画框中闪耀。他的这种写作手法被奉为了圭臬,拥趸效仿者无数,《技术与文明:我们的时代和未来》就是其中之一,所不同的,茨氏写人,而这本书写的是技术。

“选择的是那些个人认为最关键的历史时刻,期望以小见大,讲述每个时刻节点背后的魔鬼细节是如何具体而微地影响了宏大历史的走向的。从这个角度讲,这本书大概相当于茨威格的《人类群星闪耀时》,只不过它是以技术作为主角的。”在序言中,作者张笑宇如是说。巧的是,该书的叙述框架中,主要内容也分为14个章节。至少在于我,看了序言和目录表就迫不及待的想挑灯夜读了。当然最后这本书两周都没读完,至于为什么,留在后面说。

像每一个老饕一样,即使是读过茨氏的人,打开该书都会被其切入角度和叙述风格所打动,顺势沉浸其中,唐景崧说郑成功“为天下读书人别开生面”,该书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别开生面。《人类群星闪耀时》所呈现可谓林林总总百相俱足,但总有一个不争的事实:没有一件中国事没有一个中国人。

茨氏笔下的人类和群星,是欧美的人类欧美的群星,这对一般中国读者而言,无形中成了一种说不出来道不出来的心理暗示:中国不在世界之内,中国人不在人类范围,更别说闪耀。这种囚笼效应的感觉,越是名著就越放大。在这里不去挖背景原因,只是陈述该项事实,陈述的目的是因为——张笑宇的这本书一开头就是中国的弩。如此别开生面的书是中国人写的且第一篇是国货,这个理由虽属小心思,但必须承认它如此的带入感和带路感都非常强,这恰是写作技术在这一点上埋线的大意义。

技术与文明

猜测式论证

该书的中国元素不少,弩、墨家守城术、活字印刷术、交子、世界工厂等。

还是说弩,因为这章《弩与大一统》才让我继续往下看,而且全书只有该章是集中讲中国的。

弩是弓的进化版,机械的力量使弩在瞄准、远程、速射乃至减少训练时间、增加业余参与度方面相对于弓都有了反断崖式的提高,在冷兵器时代弩是当之无愧个人远程速射的利器。弩和大一统这两个概念能从风马牛不相及到互为表里,能做这种联系的可谓大开脑洞。对此,该书论证的递进过程是这样的:

一、墨子生于乱世而主张兼爱非攻,墨家经典著作《墨子》中第14-15卷,是和其他阐述哲学思想各卷都截然不同的,而这两卷的内容,主要是关于守卫城池的战法和组织方法,即守城术。

二、守城术中两大要点是动员术和用弩,所谓动员术即全民动员,相当于战时手册,颁布极其严苛的法令,明确要求互相监视,吏民在军中有任何异动,都可能会被杀掉。全民守城就意味着军事技术被稀释,而此种条件下唯一可能弥补且超频发挥力量的补缺就是弩——机械的便利得以最大化彰显。而从宏观看,墨家守城术本质和政治手段中治理方式即形成科层制是一致的,这种特定时代的常规化场景为其提供了潜移默化的土壤。

三、基于上述,思变图强的秦献公邀请墨者入秦,即何炳棣称之为国史上的“大事因缘”,墨家给秦国带去的并不仅仅是一套战术,更是一系列制度与思想契机。这一契机,后来成为启动秦国变法的“扳机”—— 以墨家动员术为基础,经过商鞅、范雎、韩非、李斯等人的努力,秦国多代君主厉行改革,翦除贵族势力,起用平民中涌现的新生力量,逐渐成为六国中最强大的国家,并最终一统天下。

秦制的大一统奠基了其所开启的中华文明历史命运之根本逻辑,形成了中国历史两千年来的路径依赖,而“其触发扳机,有可能只是一项发生于两千多年前的技术突破——弩机的发明与应用。”由于史料稀少的原因无法论证,本章称之为“弩机猜想”似乎也可。因为,“唯一能从最底层改变其逻辑的,或许只有技术进步的力量了。”

乱花迷人眼

虽然是猜想,但该书视野的旷阔是少见的,各种视角及细节案例别具一格俯拾皆是,不惟第一章,之后的很多章节的表现均可冠以不凡二字——不凡在于杂花生树,可惜的是此种杂花过于杂,以至于花叶疯长枝节横生,系统性和逻辑性均被其遮盖殆尽,这对全书而言应该是致命的。

比如第四章,名字叫《流通的力量》。既然叫这个名字,那么必然会跟钱、钱庄或银行等都有关系,否则就有失格可能。现在尽你的想象,本书会如何论述或描述这个命题呢?

它分了五个小结,分别是:13世纪的全球化、虚拟货币、资本的力量、从技术角度了解制度、以及制度的没落。

美国历史学家珍妮特·L.阿布—卢格霍德认为,在13世纪就已经存在着一个世界体系,可以把它看作某种“全球化”的前身。本书循着这条线索,做了一次虚拟旅行,路径是南宋临安——泉州——广州——中南马来半岛——印度次大陆——马六甲海峡——达卡利卡特与古吉拉特海港——苏哈尔港——巴格达——大马士革——开罗——威尼斯——热那亚——佛兰德斯地区……这个虚旅是为了说明,在13世纪,西方、阿拉伯与东亚已形成了文化区,且已产生了三大有共性的经济制度:货币和借贷制度、资金筹集和风险分担制度(也就是股权制度)以及商人部分独立性的社会制度。

可是,不是流通吗,那说好的钱呢、银行呢,旅游也就罢了,怎么说到制度了?读到这里,再扫一眼下面的虚拟货币一节,面目显得既模糊又可疑。但货币总是流通中必不可少的环节,即使是虚拟货币如汇票,是钱庄银行产物,也属于应有之义。

跋涉完本章,见证奇迹的时刻终于到来:它只是在说制度——交子铸币压币汇票等相当于“以万物为刍狗”。好吧,我们且看看它要说什么制度。《资本的力量》一节,热情洋溢的插播道:“(合伙关系)对资本主义来说,这个制度的诞生却是开天辟地的大事。”上过中学的都知道,历史课本中开天辟地一词的重要性,用在这里,可见对合伙关系的产生意义是如何地看重。合伙就合伙吧,再往下应该是公司股份制了吧,不,是复式记帐法。读者如果还看的话,就必须忍着点。歌德说,复式记账法是一门伟大的艺术;桑巴特说,离开了复式记账法,我们将不能设想有资本主义。既然把这两位著名和不著名的人士的话都借到这个份上了,那我们就从了这个记帐法又能如何?

你从了不是关键,关键是它又变了——掉头来大迂回又到之前的不是环球但就说环球的虚旅了。“在这一节里,那位环球航行的商人又进一步在世界各地接触到了类似‘汇票’的‘流通技术’:合资制度、股份制,以及隐藏在背后的资本主义思维。”……什么情况?环球不是环完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说环球的时候用的手法是带入,用的第二人称“你”,怎么现在没一点过度“你”就变成了第三人称“那位(他)”了?

一下子到了制度和思维,这已经和一般读者期望的流通概念分裂很大了,但再一想,他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毫无联系,书中也随即给出了自己的方法论,就是本章的《从技术的角度理解制度》。该书认为,无论是学术界还是大众舆论界,讨论制度都不免会涉及到意识形态领域,弄不好就……所以另一个考虑是,这些制度在人类社会中出现的太早显得太超前,就忍不住探究的欲望,那解决的关键就在于换一个说法或角度,所以才有了上述的呈现方式——从技术的角度来理解制度、解说制度。“若我们把制度看作不可动摇的信念与价值系统的一部分,那么我们将寸步难行;但倘若我们把制度看作一种技术,则我们完全有可能对其进行技术意义上的改进、修理或替换,或许,我们能从中找到切实可行的改善办法。”

世界知识产权组织在1977年版的《供发展中国家使用的许可证贸易手册》中,阐述概念说“技术是制造一种产品的系统知识,所采用的一种工艺或提供的一项服务,不论这种知识是否反映在一项发明、一项外形设计、一项实用新型或者一种植物新品种,或者反映在技术情报或技能中,或者反映在专家为设计、安装、开办或维修一个工厂或为管理一个工商业企业或其活动而提供的服务或协助等方面。”

这是至今为止国际上给技术所下的最为全面和完整的定义。知识产权组织把世界上所有能带来经济效益的科学知识都定义为技术,换言之,财经制度或规范本身就是技术的一种。作者对此心知肚明,他在本章的最后补充说“我相信,至少有一部分制度是可以作为‘技术’去理解的”。他理解,所以颠沛曲折地拉着读者转来转去。

困惑的缘由

案例的遴选,体现出写作的匠心,该书在绝大多数章节的案例都异彩纷呈。

在一战的索姆河战役中,英国首相劳合·乔治说,就英军方面就死了133.2万人,而这些人几乎全部死于发明后新投入使用的马克沁机枪,这133.2万条人命的代价换来的是什么呢?英法联军把战线推进了5—12公里。这个不寒而栗的细节让清华大学教授刘瑜印象殊深,技术的力量是有两面的。

硬技术因其立体总是容易被理解,机枪还有一个不广为人知的案例发生在清末的中国。1900年,慈禧向11国宣战,清军及义和团在北京东交民巷围攻使馆区,不算义和团团众,光清廷就有一万多人正规军参战,这是当时的王牌部队——装备了雷鸣登枪与毛瑟枪等现代武器的董福祥甘军,用欧洲战场流行的排枪战术向使馆区不间断进攻,二十多天后,这样的悍将雄师以伤亡惨重而宣告围攻失败。后来知道,使馆方面参加防卫战的不过几十人。那落差何以如此巨大?原因是,使馆里有三挺科尔特重机枪。

机枪无疑是第二次工业革命的产物,但工业革命推动的技术类发明绝非仅有机枪,该书也列举了火车、原子弹和氢弹。然而技术标的沿着战争与和平的方向,推进到了氢弹就再也无法写下去了。事实上,目前《核不扩散条约》等国际核武制衡机制一直到现在还在起作用。当然,这仅仅是技术发展的一个方向而已,技术发展的方向数不胜数,对人类文明有重大影响的也同样数不胜数。

该书举的另一个例子是粮食种植,详细推演了从巴黎和会凯恩斯人口理论到美国的绿色革命,再次说明技术是可以起到战略推手作用,只是绿色革命的应用案例只是在墨西哥和印度取得了阶段或者部分成功,旋即被具体国家的国情所抵消。可见,技术不免有时而穷,对文明有时不灵。技术可以掀起一时的局部的绿色革命,但是绿色革命只能解决技术能解决的问题,而对于输出国的国情、社会、政治则是不能解决的,而恰恰是这些因素共同作用形成一个综合结果。

遵循既往的行文习惯,该章从人口理论说到粮食种植,从绿色革命说到科学家的老鼠实验,又从刚果卢旺达战争说到日本的蛰居族,该章写得忧心忡忡又混乱不堪,哪个都有技术的成分想要重点说,但又好像哪个都不是重点,自言自语的气氛打造的极其浓烈。

其实,最混乱的远不止于此,该书还单列两章《中国与世界》、《瘟疫与文明》,让人胃疼的是,瘟疫的征引指向居然是去年至今尚未完结的新冠肺炎疫情。这种上奏折做法就有点过分了。尽管在开始作者申明该书是另一种意义的技术史,但基础总是历史,而历史的属性是充分沉淀,既然当下的所有都不具备,那何必如此迫不及待呢。

在一个相关该书的访谈中,张笑宇说“2020年的疫情冲击了我们所有人的生活,也震撼了我们所有人的认知,尤其是大洋彼岸的那个被大多数人当作标杆的国家,突然变成了那个样子。对历史、社会和世界稍有认知的人,都不免会发出疑问,不免会期待回答:这是为什么?”标杆在疫情中倒下,心里就顿生迷茫,所有设定好的方向和逻辑产生动摇了,多米诺和蝴蝶效应叠加的效应引发了作者思考,这样说不知是否是写作该书原始动机呢,不知道。知道的是,思考不是错,但没思考出个所以然就拿出来,就有些欠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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