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记者 蔡越坤 “倒计时!5、4、3、2、1,开抢!”2021年以来,几乎每周一下午5点,信托理财师们严阵以待,等着公司后台开放后抢固收类非标信托产品的额度,惊险又刺激。
“因为非标额度紧张,理财师完全是在拼手速抢额度!”这样的工作状态在赵翔所工作的信托机构已经持续了超过半年时间。
2021年以来,在行业持续压降融资类信托的背景下,前期此类信托占比较高的机构多面临“无米下锅”的艰难时刻。
曾经在通道类和融资类业务中规模狂飙的信托行业,正普遍经历管理规模增速放缓甚至萎缩的窘境。“躺着赚钱的日子一去不复返。”至2020年底,信托资产规模为20.49万亿元,同比下降5.17%,这已是行业资产规模连续12个季度下降。
而这一年,公募基金、保险资管的规模持续扩张。在中国个人金融资产超过200万亿、年增速约10%的这个庞大市场中,银行、保险、证券、基金……各机构发力抢滩。净值化产品多样化比拼,高净值客户的争夺,资管人才的挖角,财富管理领域风云暗涌。
然而信托非标压降早已注定。过去几年,非标业务领域雷声滚滚,风险陆续释放,监管重拳落下。在“两压一降”的监管指导意见下,信托业正在经历“换挡减速期”。
记者了解到,部分机构还在想方设法做“伪标品”信托等业务。而一位信托行业资深人士直言,信托非标时代已经过去了,不应该对做大原有的市场抱有幻想。多位信托行业人士呼吁,信托业面临生死时速,转型已经急不可待,而且非标转标是大势所趋,信托业应该回归本源业务。
2021年4月28日,是《信托法》颁布20周年的纪念日,也是“资管新规”征求意见颁布3周年时间。值此信托业面临转型发展的关键时刻,信托业也正在寻找属于自己的下一个20年。
“非标”时代逝去
赵翔是一家南方区域信托机构的财富管理部负责人。他们的客户,普遍对固收类非标产品情有独钟。这类产品通常投资于非标资产,并约定较高收益率,例如非标融资类信托等等。
受监管导向,赵翔所在公司今年整体仍需在去年压缩20%后的基础上再压缩20%非标规模,预计超过600亿元,压力非常大。固收类非标产品额度降低后,部分信托高净值客户的配置需求无法及时满足,会导致出现客户流失的情况。
在头部信托机构主要做政信项目的高级信托经理刘丰对记者表示,今年公司非标规模要继续压降20%,展业压力明显又增加了不少。刘丰从事政信类项目信托经理超过6年,深刻明白过去信托牌照的主要优势是非标贷款,一旦非标受限,意味着主业被限制住了。
2020年,监管部门制定了行业压降融资类信托业务指标。刘丰透露,2020年其所在的公司融资类信托压降的整体规模近800亿,今年可能仍然面临超过600亿的规模压降空间。
4月份,另一位头部信托机构人士也表示,公司自2020年5月份以来,持续相应监管的要求,主动压降融资类信托规模,今年监管要求并未放松,仍然面临超过800亿的压降目标。
记者采访了解到,越是头部的信托机构压力越大。因为头部信托机构融资类信托占比总规模的比例相对较高,在压降规模的同时要保持较高的利润率就非常不容易了。
4月底,上市信托机构2020年业绩出炉。虽然头部信托取得了亮眼的业绩,但是分化也进一步加剧。例如江苏信托净利润大降19.64%,安信信托亏损67.38亿元,四川信托仍然深陷兑付危机中,宏达股份将四川信托股权2020年末的账面价值减计为0元。
一位信托机构人士称,就整个行业而言,规模下降对全行业的利润的影响具有滞后性,尽管头部信托2020年取得的业绩仍然不错,但是在压降规模的监管压力下,2021年信托机构面临更大的压力。
刘丰感受到的展业压力还来自于今年以来城投机构在非标贷款方面的限制。此前业内流传出一份江苏省金融监管部门下发的《关于规范地方融资平台公司投融资行为的指导意见》的征求意见稿,其中要求平台公司逐步压降信托、资管计划、融资租赁、私募基金和在地方交易场所发行的各类非标产品规模。
因此,今年刘丰接触的城投机构的资质反而是下沉的,业务风险系数提高了不少。一方面,部分优质城投机构减少了非标的融资,另一方面,资质相对差的城投可以承担更高的融资成本。因为公司整体非标额度降低,要保持原有的利润,只能变相提高单个项目的利润率。
反之,一位中小信托机构人士向记者透露,因为此前融资类信托规模占比较低,今年以来该公司转型的压力较小,融资类信托的额度并没有那么紧张。
多位信托从业者向记者表示,监管导向非标转标是大势所趋,非标的规模短期内将进一步压缩。
“伪标品”引监管关注
记者采访多位信托从业者发现,今年以来信托业在加码转型标品业务的同时,个别信托机构开展了“伪投资”类标品业务。
3月份,华南一位信托理财师向记者提供了一份《央企信托-江苏盐城集合资金信托计划》的产品推荐书,该推荐书明确指出该信托计划的资金用途为:用于投资盐城某城投发行的“2021年非公开发行公司债券(第一期)”,预期收益为6.9%-7.0%,产品规模为3亿,时间为24月,按年付息。
该理财师称,之前是信托机构直接把钱打给融资方,这类型产品属于非标类产品。但是,去年以来监管要求非标转标后,信托公司发信托计划单一用于买城投公司发的债券,这样的产品架构就变成“标品”了。
赵翔分析认为,产品架构如此设计的原因就是为了躲避监管,产品表面看起来是标准化的,但实则是非标债权,属于“伪标品”。
刘丰也表示,因为今年以来非标额度紧,部分城投的债券不容易发出来,再加上债券本身票息太低了,部分信托机构通过发信托计划去单一投资城投公司发行的债券,城投机构再给信托公司额外付财顾费。
这种“伪标品”业务模式也引起了监管的注意。据记者了解,2021年3月上旬,部分地方监管部门对信托行业内部颁发〔2021〕56号《关于辖区信托公司做好2021年“两项业务”压降及风险资产处置相关工作的通知》(以下简称“56号文”),通知要求信托机构继续压降信托通道业务规模,压缩违规融资类业务规模,降低金融同业通道业务,加大对表内外风险资产的处置。业内人士称此次监管文件为“两压一降”。
其中明确指出,信托资金投向下述这些资产的信托计划不属于投资类信托:债权资产;附加回购、收益补偿、流动性支持等担保安排或条件严苛对赌协议的股权(含收益权)投资;对单个信托项目定向发行的私募债投资等。
刘丰透露,信托集合计划通过投单一债券实现非标转标的模式,上海银监局之前已经叫停了,不过其他部分地方还可以做。以后这类业务的空间应该会越来越小。
警惕违约风险
当信托机构顶着压力转型的同时,刘丰等从业人士向记者表示,在非标额度骤降的情况下,应当警惕非标违约规模的提升。
刘丰透露,在展业过程中,因为部分是滚动发行产品,以“借新还旧”的模式在维持正常的融资运作,当下信托融资类贷款大比例下降,之前长期的合作客户可能被抽贷,客户端压力也很大。因此,2021年城投、地产持续爆雷的可能性会加大。
从整体行业数据来看,随着风险资产规模的增加以及行业整体信托资产规模的压降,信托资产风险率也在持续提升。
根据中国信托业协会数据,截至2020年1季度末,信托业风险项目1626个,信托行业风险资产规模为6431.03亿元,同比增幅分别为61.63%和127.20%。
从2020年2季度起,信托业协会再未披露过信托业风险项目个数与风险资产规模的数据。与此同时,2020年四川信托、华信信托等接连大规模出现产品逾期令投资者瑟瑟发抖。
此外,根据用益信托网的最新统计,2021年一季度发生的65起信托违约事件中,房地产领域达到20起,基础产业(一般来自于城投企业)达到18起,是违约数量居于前两位的行业。
在信托产品风险不断增加的同时,赵翔明显感受到信托的投资者更加谨慎了,对产品的具体信息会看得比较仔细,不再像之前“闭眼”买产品了。
4月20日,联合资信研报表示,随着56号文中投资类项目的压缩,以房地产为主要资金投向的融资类信托将会继续受到抑制,部分依赖非标融资的重点行业、弱资质主体再融资渠道被收紧,其信用风险值得关注;在其他配套措施未落实的情况下,56号文对部分存量信托产品的按期兑付带来了压力,由此传导至债券市场的风险亦需要关注。
上述信托行业资深人士表示,2017年通道类业务超过半壁江山,造成银行资金在金融系统空转,进而导致实体经济融资成本进一步增加,与监管降低实体企业融资成本的初心相背离。此外,2018年开始,融资类信托逾期规模明显增加,行业不良明显增加,蕴藏了大量风险。尤其是个别信托机构出现了“资金池”爆雷,对整个行业的声誉造成了非常不好的影响。
潜在的风险,引起了监管的注意。
当下信托业管理规模的下降与监管政策的变化息息相关。回顾信托业的高光时刻,2017年4季度末信托业管理规模达到26.25万亿元高点,使其成为国内金融领域中资产管理规模第二大的行业。
对于信托的“野蛮生长”的那些日子,刘丰表示,高点时的26万亿,通道类业务占比超过半壁江山,实质扮演了“影子银行”的角色。
长期以来,信托行业传统的三大业务包括通道业务、地产业务、政信业务,也是信托机构利润的主要来源点。但从2018年以来,通道业务开始逐渐收缩,地产、政信不断开始曝出逾期风险项目。因此,此前信托行业蓬勃发展的背后蕴藏了大量的风险。
2018年开始,信托规模逐渐从26万亿开始回落。中国信托登记有限责任公司披露,截至2021年1月末,全行业信托产品存量规模首次压降至20万亿以内,为19.99万亿。时隔4年,信托业资管管理规模再次回落至20万亿元以下。而与此同时,公募基金资产规模屡创新高,根据中国证券基金业协会数据,截至2021年2月份,公募基金资产规模已经突破21万亿元。
其中,一方面,据统计2020年末,事务管理类信托规模为9.19万亿元,较2017年末历史高点15.65万亿元减少了41%。2018-2020年事务管理类信托规模连续三年保持压降:2018年压降2.4万亿元,2019年压降2.6万亿元,2020年压降1.46万亿元。
回顾监管历史,2017年11月,银监会发布《关于规范银信类业务的通知》,对银信类业务进行规范,自此,信托业开始逐渐压缩通道类业务。
2018年4月27日,“资管新规”由中国人民银行等部门联合印发,至今已有三年时间。彼时至今的三年里,信托业通道管理规模明显下降。资管行业资金投向更趋向标准化资产,非标债权资产占比下降。
2020年5月份,《信托公司资金信托管理暂行办法(征求意见稿)》,明确要求信托机构全部集合资金信托投资于非标债权资产的合计金额在任何时点均不得超过全部集合资金信托合计实收信托的50%。压降融资类信托正式提上日程。
多位信托从业者感慨,信托非标过去十多年的红利期已然逝去,机构加大权益标准化产品的配置布局将是大势所趋。
复旦大学信托研究中心主任殷醒民此前表示,在2020年严监管环境下,通道类业务规模持续回落,融资类信托压缩接近1万亿元。2021年,信托业受托资产规模下降将伴随着转型的升级机会。信托业要改变多年来依靠“通道”与“融资类”业务获取收益的做法,转向坚持受托人定位,培育诚信、专业、尽责的受托理念。
“大象转身”阵痛期
在形容信托业转型时,赵翔比喻为,宛如“大象转身”。尽管艰难,但不得不转,标品信托成为信托机购转型的共识。
但转型又谈何容易。融资类信托是信托机构的利润主要来源,家族信托、标准化信托等转型业务尚在探索与加码中,从利润来源角度构成压力。
赵翔表示,从产品销售角度,一方面融资类信托产品额度降低产品数量减少,另一方面,去年下半年开始,公司明显增加了一些标准化的产品,底层资产投向为股、债等标准化产品。“但是,因为传统投资信托产品的客户更加愿意买融资类信托产品,因为相比标准化产品,一方面可以提供更加高的收益率,另一方面,底层资产比较容易跟客户介绍。当下部分理财师反映,在销售标准化产品时,遇到一些客户对标准化信托产品的逻辑相对难以理解,出现销售困难的情况。”
刘丰坦陈,相较于券商资管、公募基金等传统在标准化领域深耕的机构,信托机构在投资标准化领域时劣势比较明显,尤其是在人才配置、投研能力等方面。
上述头部信托机构人士表示,自2020年5月份监管出台了压降融资信托的政策后,公司便密集开会,针对标准化信托产品开始梳理。直到目前,会不停地总结转型过程中有哪些进步,又面临哪些瓶颈。
该人士直言,面对基金和证券公司的巨大领先优势和激烈竞争,标品业务对于整个信托行业而言,都是一个相对薄弱的领域。
据记者了解,不少信托机构在探索TOF(trustoffund),TOF也逐渐成为理财市场新亮点和吸引高端投资者的重要理财产品。TOF属于净值类标准化信托产品,不设预期收益率,底层资产多为国内依法上市的股票、债券、基金、货币市场工具等公开市场中可交易的金融资产。
英大信托谈及TOF产品时表示,在资管新规净值化转型要求的大背景下,转型是渐进式的,投资者很难从低波动的固定收益理财一下跳跃到高波动投资。投资者需要合理控制波动和回撤、目标收益稳健的理财产品,这也就是现在市场“固收+”产品广受欢迎的一个重要原因。而TOF产品基于资产配置的投资理念,能达到二次分散投资的效果,在提供稳健收益的情况下,可以合理控制净值下行的风险。
上述头部信托机构人士也称,公司将开拓大类资产配置型产品,根据业务收益水平高低、风险程度大小、规模上量难易程度等维度,有针对性地开展标品业务,探索开展非标转标业务,做好标品业务的配套建设。
下一个20年
“当下正是信托机构转型的窗口期,谁错过了窗口期就可能面临退出市场。”上述信托业资深人士表示,在目前的监管政策下,信托业未来的发展一定是分化的,谁转型快谁就有可能跑赢。如果转型不快,传统的市场已经不再,新的市场不可能抓住。这取决于信托公司的决心和勇气。但目前部分信托机构执行力较弱,始终迈不开转型的步伐。
20年前,2001年4月28日第九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21次会议通过发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信托法》,自此我国正式引入了具有英美法传统的信托制度,至今《信托法》颁布已经整整20年周年。
在信托业转型经历阵痛过程中,信托产品的标准化时代已悄然来临。
4月27日,中国财富管理50人论坛发布报告《资管新规三周年回顾与展望》指出,在信托行业在事务管理类、融资类信托下降的同时,投资类信托产品保持规模和占比同时增长。2020年末,投资类信托产品规模为6.44万亿元,较2018年3月的6.05万亿元增加了6.6%,占比从24%提升至32%。投资类信托在三大功能产品中已占据近三分之一份额,预计未来这一份额仍将提升。
上述信托业资深人士建议,当信托业未来业务发展格局的重塑的预期下,作为信托从业人员也要要重塑自己的专业知识,这样才能跟上行业转型的步伐。
普益标准研究员夏雨认为,信托机构转型标品难点有三个:首先,信托公司传统业务以非标为主,对标品信托业务的涉猎较少,经验不足;其次,目前信托公司的系统建设,大多无法满足标品业务投资的需求;第三,信托公司的人才团队方面,对标品业务的高端人才积累较少。
因此,夏雨建议,信托公司推动标品业务转型,需要向其他金融机构进行业务学习、搭建标品业务所需的系统、搭建标品信托业务团队。
从长期来看,殷醒民表示,信托机构需要不断探索新的业务模式,不同于其他金融子行业,信托公司有着跨越货币市场、资本市场和实业市场的灵活优势,可以运用债权、股权、股债结合、资产证券化、产业基金等多种方式,充分调动资源,为实体经济部门提供多样化的信托产品和信托金融服务。
对于赵翔而言,有时自己也在思考继续留在信托机构,还是转型去标准化产品更加有优势的银行理财子公司、公募基金等,面临着职业发展的艰难抉择。不过,无论在信托机构、还是其他机构,赵翔也坚定地认为,非标的高光时代已成过往,标准化、净值型理财产品代表着未来。
(应受访人要求,文中赵翔、刘丰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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