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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的江山】
刘刚/文
相遇印度文化
中国历史上,有过几次大航海,不但唐、宋、元、明各有其风采,在汉、唐之间还有过一次,那是在三国时期,东南半壁的吴国,不断地下海去。
那时,东吴已驻军海南,统筹交、广二州,海防已固,海权当立,所以,接下来要做的事,便是“南宣国化”,也就是向南海诸国,宣示中国式天下的海权。
孙吴水师远征海南,讨伐珠崖、儋耳,用兵至于琼州,一举惊动南海诸国,第二年,扶南王就派遣使者来了,史载其“献乐人及方物”,此见于《三国志?吴志》。扶南即今天柬埔寨,意为“山城”,是中南半岛上第一个被载入汉语的文明,中南半岛又被称作Indo-China即印度支那,也就是印度与中国文化的结合部。
扶南国王权来自印度,由印度文化圈移民入主,以印度教为国教,立国于中印两大国之间——印度支那,疆域涵盖今缅甸、泰国以及越南南部,其地利在于,北以周边山地,能屏蔽中印两大势力挤压,南以海路连接中印贸易,分享两大国红利。
那遣使来贡的,便是当时扶南国里篡权自立的范旃国王,他坐在政变的火山口上,野心烧得越来越旺,在周期性的季风变化中,他已习惯了看中国风向。不久,这位篡权的范旃国王就被复仇的王子杀了,而这位复仇王子同样也没有逃过范旃手下的复仇,这样杀来杀去,无论印度教还是佛教,都解脱不了。
那时,中国对于中南半岛,只握有以交趾为中心的北部湾西海岸地区,这地区,自秦汉以来,就属于中国交州,从地图上看,则在今日越南的北越部分。看来,中南半岛上中印文化互动,还是印度文化占了上风。
这主要是因为南越国被挫败,往南海势头受挫,而汉中央之于西南一隅,则以管控为主,不思进取,眼看着南越国当年进取的先手价值,因为失去了正当的国家理由的驱动而消失,并未意识到中国在中南半岛上已经失去了一个战略机遇期。
当印度文化以扶南国的面貌出现时,便在中南半岛上结了第一个政治文明的成果,这个果,在中南半岛上一步步繁衍起来,后来成长为一个帝国,叫做“高棉帝国”,还将它的势力范围,伸入我国西南边陲,在云南动手动脚,当然那已是后话。
范旃为什么要遣使入贡孙吴?那时,孙吴正向交州用兵。据《三国志·吴志》卷十五《吕岱传》说,吴国大将吕岱平定了交州,再深入征讨九真,所谓“既定交州,复进讨九真,斩获以万数”。想想看,整个中南半岛能不为之震动?尤其是那个有着地缘政治野心的扶南国,岂能无动于衷?
那吕岱当然也非等闲之人,重新开启了南越国人对于中南半岛的进取精神,除兵临交趾外,他“又遣从事南宣国化”,去跟扶南、林邑诸王打招呼,要他们“遣使奉贡”。吕岱所遣“从事”何人?《吕岱传》里一笔带过,没有指名道姓,后来《梁书》卷五四《海南诸国传》中提到“孙权时遣宣化从事朱应、中郎康泰通焉”,由此我们才知“南宣国化”的便是这两人,据说他们“所经及传闻则有百数十国,因立记传”。
又说他们两位是由于晋代以前海外来朝贡者很少见,所以,被史官忽略了,至晋以后的宋、齐两朝,海外有十余国来朝贡,史官才“始为之传”,而特别提起他们两人的则是梁朝,因为梁朝“航海岁至,逾于前代”,这才把他们当了先知。
《南齐书·扶南传》提到朱应、康泰在扶南国所见那位扶南王就是范旃,有关范旃篡权窃国的那一段历史,真腊和高棉文均无记载,唯一的记载就来自朱应、康泰,印度文化不太重视历史观念,印度文化在印度支那居于主导地位,却无历史记载,结果只能以汉人记载为历史先声。
应该说,熟悉范旃的,从历史上看,莫过于朱应、康泰。若非此二人记载,谁知扶南国还有范旃那么个历史的存在?今可考者,朱应有《扶南异物志》,原书已佚,在《隋书·经籍志》、《唐书·艺文志》有著录,《南史·刘杳传》提到“朱建安《扶南以南记》”,冯承钧认为,朱建安疑为朱应,《扶南以南记》疑为《扶南异物志》;康泰所著书也失传,散见于各种书中,被冯承钧一一考据出来:《太平御览》作《吴时外国传》、《吴时外国志》、《扶南土俗》,《艺文类聚》作《吴时外国志》、《扶南记》,《通典》作《扶南传》,《水经注》作《康泰扶南记》、《扶南传》,它们是中国最早以扶南为中心记载海南诸国的史志。
通过朱、康二人的记载,我们可见范旃如何在中、印之间往来,《梁书·中天竺传》说,吴时,扶南王范旃遣使天竺国,从扶南出发,“逆水行舟七千里”才到达,天竺王对来者惊曰“海滨极远,犹有此人”!“仍差陈、宋等二人以月支马四匹报旃”,刚好朱应、康泰也到扶南国来,相遇陈、宋等人,“具问天竺土俗”,曰“佛道所兴国也”,当时,统治印度恒河流域的是贵霜帝国,同一时期,汉帝国已解体。
范旃是势利眼,倾向性明显,除了其政权本身来自印度文化,还有国运使之然,小国当然惟强是从,所以孙吴让他遣使朝贡,他倒不急,还在观望。然而,汉虽解体为三国,但国体犹在,国本依然,国威尚存。陆权方面,有曹魏安置匈奴;海权方面,则有孙吴巡海“南宣国化”。当孙吴水师远征海南,且进驻海南岛时,范旃就遣使来贡了。
还要寻找罗马
有了扶南国的示范效应及其引导作用,朱应、康泰“南宣国化”的活动范围便扩大了许多,他们究竟走了多远,到过哪些国家,书里应该有记载。
朱应书已佚,仅存书名,康泰书散见于群籍,辑录引文尚能观其“宣化”遗迹,原录100多国,辑得35国。这35国中,提到了天竺、大秦、安息,冯承钧引日本学者驹井义明《所谓孙权之南方遣使》之言,遣使曾“抵恒河口南下”,但冯本人却不这样认为,他断言,康泰等人足迹不会越过马六甲海峡,绝没有亲历天竺,当然,也就更谈不上安息、大秦了。若以前面的《汉书·地理志》为参照,我们更愿意相信驹井义明的说法。
另外,还有一个理由,也让我们相信驹井义明的说法,那就是在朱、康等尚未“南宣国化”之前,已有大秦商人秦论航海来到交趾,并去建业朝见孙权。据《梁书》卷五四《中天竺传》的记载,孙权召见秦论,问大秦“方土谣俗”,秦论“具以事对”,其中还提到诸葛恪伐丹阳“获黝、歙短人”,或曰“黝、歙”即徽州黟、歙一带,“短人”,即侏儒,秦论说,在大秦很少见到这样可爱的小矮人。
那小矮人是个什么样子?我们在汉家上郡今之榆林,见一汉代青铜圆鼎,鼎足就是三个矮人,造型为矮人举鼎,鼎足之小矮人,虽非与“黝、歙短人”同类,但是可以拿来作为一个参考,亦可见那有着汉代风味的侏儒文化的精气神——大汉小矮人!
孙权一高兴,便赐了秦论“黝、歙短人”男女各十人,还派了会稽人刘咸,随他一道返回大秦,只可惜,刘咸半道而死,秦论“径还本国”后,亦无回音。
冯承钧认为,这件事,与康泰等奉使海南诸国至少有间接关系,他说“盖交州为东西人往来之要地,吕岱或因秦论之还本国,因而遣从事南宣国化欤”?
有此一问垫底,我们就可以接着问下去,刘咸之死孙吴如何得知?
孙吴只知他与秦论一去杳无音信,再也没有回头,就像秦时徐福东渡的故事,至于本人是死是活则很难说,也许刘咸之死本就是康泰等于“宣化”途中打听得来的。
《梁书》记载,多据康泰《吴时外国传》所言,其中,既未见有秦论将刘咸尸体下葬于异国他乡,亦未见有派人送回中国一说,只是含糊地说了一句:刘咸“于道物故”,秦论“乃径还本国”,没有提到安葬处,看来有弃尸于茫茫大海之嫌。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像徐福那样,带着一大笔浮财,从此匿踪,跑了。
总之,疑窦一开,问题就来。历史是个无底洞,可以一而再,再而三,连绵不断地问下去,但问题也要适可而止,无尽的追问,终归于历史虚无主义。
好了,有关刘咸之死的问题就此打住,让我们回到康泰等人的使命上来。如果其使命之一,就是要查找秦论、刘咸的下落,那么就不会在马六甲海峡停下追寻的脚步,因为秦论是从大秦——罗马帝国来的,故康泰等人预设的目的地应该是大秦。自从东汉甘英在大秦家门口错失那次握手罗马的机会后,好不容易有了秦论这条线索,可刘咸一死,秦论这条线索又断了,如何能找到这条线索,将中国与罗马联系起来?
罗马线索失踪
东汉时,甘英在陆路未做到的,朱应、康泰在海路也没能做到。
我们知道,甘英在陆路受阻于安息人,而朱、康等人在海路则受阻于印度人。其时印度,一直自认为是东西方海通中枢,东西方往来的海舶,均由印度中转,且为印度所垄断,而印度也像安息那样,生怕罗马与中国接触,甩了印度人,而罗马人需要的印度香料和中国丝绸,遂一并从印度输入,故当时东西方贸易,利润多被中间国截取。
以丝绸之路的丝绸为例。丝绸从中国出发,才到中亚,就被贵霜帝国控制,搜刮一遍后,丝绸进入安息。安息同罗马接壤,并与之为敌,罗马人往东方贸丝,难逃它榨取,尤其对于中国铁,安息则极力禁止,断绝与罗马的贸易,因此,罗马不得不另辟海路。
在海路上,罗马又碰到了印度,印度成为东西方文明的碰头处。
由于季风作用,从埃及到印度可以直航,那时,埃及属于罗马帝国,印度属于贵霜帝国,也就是说,这两大帝国通过海路能直接往来,贵霜帝国的优势在于,他不仅与罗马帝国直接往来,还与汉帝国海、陆两路都有直接往来,成为了地缘经济的世界岛。
中国和罗马,则必须经由印度往来,而且必须通过印度往来,在当时的海通条件下,这是最经济也是最安全的。就此而论,印度本来应该成为世界历史的中心。可惜,印度文化历史观念淡薄,对于此时此地发生的一切均无记载,只是在中国或罗马史籍的片言只语里显示其存在,而忽略了它在古代世界所处的中心地位。
当然,这也怪它“德不配位”,那些大月氏人,当年曾被匈奴灭国,却不敢向匈奴复仇,这就很让当时的汉人看不起,后来,虽然复兴,成长为跨有中亚阿姆河、南亚恒河和印度河三大流域的贵霜帝国,但其国体战力,若搁在四大帝国,只能叨陪末座。
印度北部同中国西域接壤,与汉西域都护府有过冲突,被班超阻击后,遣使中国以通友好,遂改以佛法入中国。汉末,西域都护撤离,其势力便乘虚而入,佉卢文与汉文木牍文书并存,汉佉二体钱共用,因其互动,导致了中国佛化,加深了西域汉化。
贵霜,处于东西方交通的十字路口,枢纽南北,控引海陆,兼容游牧、农耕、商贸三种文明,以香料和丝绸,连接中国与罗马,融合了印度、希腊和中国文化。
朱应、康泰在扶南所见陈、宋等人,应该就是贵霜人,而“佛道所兴国也”,当然是指贵霜帝国,但那时,贵霜帝国已经衰落,可佛教的影响反而加强了,就拿东吴来说,孙权一改其兄作风,善待佛道之人,广兴佛寺,供养高僧,开了“南朝四百八十寺”的先河,对此,朱、康等人焉然不知?所以知而行,往天竺之心,是有了充分准备的。
我们认为,朱、康等人不会囿于马六甲海峡而裹足不前。为国为佛,他们都应前往,若中国船难直达,亦可转乘扶南舶。
康泰书中,已有扶南舶往来天竺的记录,更何况印度文化本来就是扶南国的源头活水,当印度教为主流时,扶南国奉信印度教,当佛教兴起时,扶南国又改奉佛教,总之,扶南国虽然从印度文化出走,但最终还是未能走出印度文化。
有了印度文化做靠山,扶南国就能从海南诸国中脱颖而出,成为海南诸国以及中国进入世界贸易中心的引导。有了扶南这条线索,朱、康等人自然不会放过,所以,他们应该登上了印度半岛,到了天竺国,贵霜帝国虽然解体了,但印度文化还在,印度半岛作为世贸中心的地位还在,还在枢纽着东西方往来。
朱、康等人在印度半岛上听说了大秦——罗马、安息——波斯的情况,将其一一载入书中。当时的情形,也许就有如当年甘英之于安息,他们遥望大海,欲求大秦所在,结果却被当地人劝返。中介商的职业本能,转化为商业化的国家本能。不过,印度半岛的确是个货布贸丝的好地方,能够满足中国人对于“亶洲”的想象。
有了卫温、诸葛直第一次航海远征的教训,这一次,他们格外谨慎,各写一本书,作为他们航海成果的记录,给孙权做个交差,对中国也算有个交代。朱应的书,早已遗失,惟书名还在。康泰的书,散见于各种典籍中,有辑录本问世,元有陶宗仪辑录本《扶南传》,清有陈运溶辑录本《康泰吴时外国传》一卷,《康泰扶南土俗传》一卷,近世则有新加坡许云樵《康泰吴时外国传辑注》,这应该就是中国航海第一书。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六卷,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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