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江山】
刘刚/文
为唐太宗写《大唐西域记》
玄奘偷渡时,何曾料到有朝一日会出现在敦煌壁画中被人景仰?
他的光辉形象,最早出现在西夏时期的榆林窟里,而非莫高窟中。敦煌石窟,非天降神奇,其来有自,亦如佛法一般,源于印度,来自西域,自成一体,其文明样式,亦成一复合类型,为印度化、希腊化、中国化三位一体。
印度修士,其修行多居石窟,不但佛教有佛窟,耆那教和印度教等也都各有其石窟。佛窟之代表,为阿旃陀窟,如果以佛教史来化分,可分为小乘与大乘两个时期,若据王朝来看,则从孔雀王朝到笈多王朝,最早凿于公元前二世纪阿育王时期,终止于公元七世纪中叶,前后约900来年。七世纪初,玄奘曾来此朝圣,《大唐西域记》卷十一,记述了摩诃剌他国东部阿折罗伽蓝及石窟,所谓“阿折罗”,亦是“阿旃陀”相近的音译。
印度早期佛窟,依山而凿,分僧房和塔庙两类。僧房窟主室为一大厅,其正面和两侧,各分小室,供僧人起居与修行,厅中央为佛事活动场所。塔庙窟如马蹄形,窟室后部,呈半圆形,中央设佛塔,拜佛者绕塔巡礼。通常两窟并列,多为一体。
佛窟发展到中亚,著名者仅有巴米扬石窟,以犍陀罗风格的大佛闻名于世,玄奘途径于此,称其所在,为梵衍那国都城,记曰“伽蓝数十所,僧徒数千人”,又说,东西两大佛像,或高百余尺,或高一百四五十尺,皆“金色晃曜,宝饰焕烂”,可惜今已毁于塔利班。玄奘还提到“城东二三里伽蓝中有佛入涅槃卧像,长千余尺”,言之凿凿,当为亲眼所见,可不知从何时起它消失了,连个遗迹都未留下。
大佛信仰,为巴米扬特色,印度本土虽有巨塔,却无大佛。佛至中亚,已与原始佛教有异,弥勒流行起来,且以巨佛形象,表达了人类对于来世的期望。追求来世,对东土产生了巨大影响,从此大佛兴起如雨后春笋。
如果说巴米扬佛窟在中亚还是独一处,那么佛窟之于中国西域,那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了。只要来到龟兹,你就会发现,那是在大漠之中,绿洲之上,群山之间,盛开的一朵生生不息的洞天佛国之花,永动的一个绵绵不绝的佛法文艺舞台,在天人之际,用自由的色彩和理想的造型,无言排开的一系列永无尽头的画廊。
龟兹是西天佛法入东土的第一站,所以,尽可能展示佛法最美的那一面。那里的歌舞、壁画、石窟,都在向我们展示一个信仰与审美的国度。
一个小国,哪来那么大的精力,竟然凿造了五百个大石窟?其石窟比敦煌起码要早个百来年,可以说它是敦煌的先驱,也可以说它是敦煌的老师。
但玄奘到来时,他看见了一座荒城,那里有过一个跟龙有关的传说,说的是龟兹国东境城北天祠前有一大龙池,先是诸龙易形,与牝马交合生龙驹,后来又变为人,与妇人交合,生子,皆为龙种。龙性难驯,不恭王命,于是,龟兹王乃引突厥兵来屠城。他把这传说载入《大唐西域记》里,还特别补了一句:“城今荒芜,人烟断绝。”他为什么要在书里这样说?很明显,这样说是属于神话与历史交错。
本来,他笔下已是惜墨如金,但他却偏偏要在这无稽之谈上不吝笔墨,这是为什么?在此,他留下了一条历史的线索,那线索便是突厥,是突厥人在这个如花似玉的世界里屠城,而且屠的还是在此培育“龙驹”的“龙的传人”——中国人。
中国人寻求西域宝马,早在两汉时期就开始了,为此,汉武帝还专门写过《天马歌》。诗中,马有龙性,与龙为友。盛唐时期,李白也写了一首《天马歌》,除了以天马自喻,还特别强调了天马具有龙性,而李白本人就很像这样一匹出自西域的龙驹。
这传说似乎暗示,龟兹王有可能勾结过突厥杀害中国人,这就为大唐占领龟兹、设立安西都护府,提供了一个正当性的理由,尽管这理由只是个传说。
须知口述《大唐西域记》的玄奘,已非当年西行求法的玄奘。
西行的玄奘,那时还是一名偷渡的思想者。到了作西域记时,他已成为了以佛法治西域的代表,当然要站在国家主义的立场,反映大唐政治正确的主张。可其中亦有难言之隐心头之痛,尽在无语中。僧不妄语,他可以不说,但不能说假的。
对于高昌国,他就什么都没说,《大唐西域记》里,竟然一字不提,这是为什么?因为站在大唐的立场上,高昌勾结突厥,是敌国,站在他个人的立场上,高昌有恩于他,赞助他西行求法的不是大唐,而是高昌,不是大唐皇帝,而是高昌国王。
《大唐西域记》是以国家立场,采取国别史的方式,为中国撰写西域史记,由此可见,玄奘不但是高僧,还是一位熟知史官文化、深谙春秋笔法的史家。
正如季羡林在《关于<大唐西域记>》一文中所指出的,玄奘是个有政治头脑的和尚,绝不会辜负太宗的希望。从历史学来看,这是一部历史地理之书;从政治学来看,这是一部地缘政治的书;从大唐经世来看,则是一部以佛法定西域平天下的书。此书一出,太宗立马就读,据说他还曾想让玄奘从政还俗。
较之法显《佛国记》,其差异不仅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言,法显作《佛国记》其文颇略,玄奘述《西域记》较为详核,表现为内容多寡,规模广狭,格局大小,还表现为文体上的差异:一为游记,一为史记;一为个人传,一为国别史。
马克思说,印度无历史。有之,当从玄奘《大唐西域记》始。
玄奘用史家笔法,概述一百多国,列举山川形势、国土规模、城市大小、人口多少……以及国家信仰、国际关系等,极简明扼要,为治西域者必不可少。
法显《佛国记》,显然志不在此,故其《佛国记》又称《法显传》,是他个人传记的一部分。而玄奘于《西域记》之外,亦另有其个人传记,区分于国史。《大唐西域记》是国家本位的,玄奘没有把他的个人情感带进去,可《大恩寺三藏法师传》就不同了,那是他为自己口述的,里面保留了他自己的心情。
他把在国家本位里没有位置的高昌国及其国王麯文泰,放到个人本位的自传里来叙述,当他从长安出逃时,他便成了大唐要追捕的逃犯,在高昌国王派人来迎接他之前,他一直行走在黑暗之中,挣扎在死亡边缘,他在生死关头结拜了生死之交。
就是那位高昌国王,成了他结拜兄长,把他当作命中注定的法王,跟他约定,他若成佛,就做他护法,他若取经归来,要在高昌待三年,为人民讲经说法。
高昌王为追求真理而投资
其实,玄奘西天取经,从头到尾不能一概而论,要做三段论。
一开始,是玄奘追求真理的个人行为。自高昌以后,国王麯文泰奉他为法王,把支持他取经,当做一次护法行动。这样,玄奘取经,就从个人行为转变为高昌国的国家行为,玄奘再次出发,就不再是一个人在行动,而是带着一个国家使团在行动。
一路通关文书,一路金银玉帛,国王为他铺了一条追求真理之路,一条法王与人王义结金兰通往人类最高友谊之路,一条让桃园三结义升华的思想者之路。
不要以为,西域边鄙的高昌国王没见过这世上伟大的东西。麯文泰到过长安,见过高僧,他发现,那些德高望重者跟他无缘,都不如他眼前这位追求佛法的美少年,他也见了唐太宗,就是那位天可汗,也不以为然,他说:鹰飞于天,雉伏于篙,猫游于堂,鼠叫于穴,各得其所,岂不活耶?各有各的活法。
唯独那位美少年,他一见倾心,思想的光芒和真理的光辉,令他着迷,两个心心相印的思想者,两位惺惺相惜的美少年,在西域相会,还有什么比这更美!
孟宪实在《玄奘和他的恩人麹文泰》中说,玄奘启程,麴文泰为他准备了“四沙弥以充给侍,制法服三十具,以西土多寒,又造面衣、手衣、靴、幭等,黄金百两,银钱三万,绫及绢等五百匹,充法师往返二十年所用之资。给马三十匹,手力二十五人”。对此,孟君算了一笔账,他从《高昌内臧奏得称价钱帐》中列举的高昌年交易税——“称价钱”来看,指出,玄奘得金百两,折合银钱约625文,超过高昌一年的黄金交易总量,所以,三万银钱,在当时,是个庞大数字,须高昌50年所得“称价钱”。
500匹绢和绫,若以高昌曾存在的评估价格推算,以每匹40文计,又是两万文。此外,为了玄奘能顺利西行,麴文泰给沿途24国国王都写了国书,每书附大绫一匹为信。大绫比绫贵重,24匹至少得有一万银钱。为了寻求西突厥叶护可汗的帮助,又献“绫绡五百匹、果味两车”,果味不知如何计算,加在一起,总不会低于两万。总计银钱是八万。阿斯塔那48号墓出土一组延昌二十七年(587)的高昌兵部买马奏行文书,一匹马最贵的是45文,最少32文。既以一匹40文来计算,玄奘的八万银钱可买马2000匹。
“四沙弥”,用来侍奉玄奘,“给马三十匹”,以供运输,而“手力二十五人”,当为全程行脚之劳力,其雇佣价格,以二十年计,亦相当于高昌银钱五万多。这样一笔账算下来,以高昌仅三万余人的小国,恐怕将其国库积蓄的一半都用上了,这是为真理而投资啊!历史上,有为美人而倾城倾国者,有为真理者乎?有之者,西域高昌王也!
高昌王开了一个好头,西域各国也都跟着来支持了,就连西突厥的叶护可汗,由于高昌王的请求,也一路上给予了关照。要知道,在大唐势力到达之前,突厥人主宰了西域,令行禁止,惟突厥人马首是瞻,只要突厥人一发话,玄奘就可以通关了。
这些情景,没有出现在《大唐西域记》里,但都保留在《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里,唐太宗虽然读过《大唐西域记》,却未读过《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这两本书,皆由玄奘口述,弟子笔录而成。所不同者在于,《大唐西域记》在玄奘手里完成,有玄奘和弟子辩机一起署名,而《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则仅题慧立本、彦悰笺。或曰,玄奘逝世后,《传》由慧立写成。其实不然,若非玄奘本人口授,其行迹与隐私,他人怎知?所以,我们认为,《传》在玄奘之时已完成,然只是自传,其中隐私,亦不宜问世,仅传弟子,以心传心,明其心迹而已,故初稿完成后,慧立便藏之于地穴,秘不示人,临终时,“乃顾命门徒,掘以启之”,《传》将出,而慧立卒,《传》散佚。
大恩寺费时多年,将《传》搜全,请彦悰为序,并笺以问世,彦悰见原本有缺,初未应允,人责以“佛法之事”,故笺之以为十卷,题“沙门慧立本,释彦悰笺”。笺成,已是时过境迁。太宗、高宗相继去世,太后武则天,废太子自立,推翻李氏,做女皇帝,欲以佛教为加持,助武氏取代李氏,故《传》亦随之而问世。
玄奘西行,其行迹与心迹,略于《大唐西域记》中,详于他的“自传”里。《记》为奉太宗敕命而作,故为国立;《传》乃为己之作,述一己往事,怀以往故人,故欲自立。他把那些不入史官标准,不入王朝中国主流,却与本人相关的,绕开当时“政治正确”的樊篱,如实述录在《传》里。例如,他与背叛大唐的高昌王相遇相知,又得到了大唐的敌对势力西突厥叶护可汗的支持,说实在的,在西行求法的路上,西域各国都给予了不同程度的礼遇,只有大唐把他当作逃犯通缉,让他经历了那些太心酸的日子。
《传》里的这些东西,若用王朝中国的标准来衡量,玄奘很可能会有通敌嫌疑。《传》里,华夷之辨消失了,尊王攘夷不见了,只有不分敌我的对于佛法的追求,只有超越国际的对于真理的执着,而这些岂不都有碍于一代王朝的“政治正确”?若李世民读了这《传》会怎么想?他能理解吗?不能!“政治正确”是他的逆鳞,谁也碰不得。碰了,就会有“玄武门之变”,就会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难逃杀身之祸!可是,只要能帮助他“政治正确”,他也能容你甚至当面指出他的过错——“谏”。
玄奘取经回国,到达长安后,旋即赶赴洛阳,因为太宗要在洛阳接见他。两人一见,太宗就问:法师当年西行,何以不报朝廷?玄奘说:去时,已再三表奏,但诚愿微浅,朝廷未允,然,慕道之至,乃以私行,专擅之罪,唯深惭惧。就这样接见,太宗还要先问罪一下,再来赦免:法师出家后,已与世俗了断,故能委命求法,惠利苍生。
虽然既往不咎了,但玄奘还是写了《大唐西域记》,作为他的政治投名状,为大唐提供以佛法定西域的国策依据,开启了他大唐国家主义佛法的第三阶段。
对此,太宗当然很满意,说他“非惟不愧古人,亦乃出之更远”。不过,当太宗要他弃缁还俗时,被他以“孔教未闻”断然拒绝。
在孔教与释教之间,玄奘的抉择不留余地,若稍有犹豫,纵然不还俗,亦会像鸠摩罗什那样破戒失身。鸠子本为龟兹国人,其来东土,有如贵霜王朝之于大乘马鸣,乃前秦皇帝苻坚以征伐得之,前秦亡后,又被后秦皇帝姚兴接手,历尽乱世风流。
作为战利品,鸠子在前秦,被秦将吕光所逼,已经失身一次,到了后秦,姚兴说他人种优异,不传宗接代可惜,故命其纳女生子,破戒逍遥,他还是依了。
王权有一大癖好,最喜拿捏人心中的神圣领域,以示自己无所不能,压倒一切。鸠摩罗什无奈,向王权屈服了。而玄奘却能够坚持下来,可见有多么不易。
玄奘与鸠摩罗什,同为中国佛学史上两位著名译经者,一往东土而来,一向西域而去,但两人的译经成就却刚好相反,玄奘译经,尽可能的接近梵语,鸠子不然,反而追求汉化,故论传播性,以鸠子所译为胜,以通经论,则玄奘之译更接近原典。鸠子多才,具诗人气质与文学情怀,似天竺马鸣菩萨;而玄奘则具史家通识,以经为史,尽量保持原始性,突出佛经的存史价值,就如同佛学中的中国太史。各自做人的立场,也在译经风格中反映出来,鸠子为传教者,欲求传播最大化,故其译经辅以文学形式;而玄奘为立法者,其以原典为根据,立根本法。
鸠子根本未稳,难免破戒失身,不是因为女色,而是因为王权。玄奘立定根本,所以,面对太宗的要求,才敢说“孔教未闻”。只此一句,便守住了他的底线——文化个体性与独立之精神。
而当时的思潮,是孔释相通,玄佛合流。对此,他有着高度警觉,没跟着三教合一的潮流走,在通往帝王学的思想界,他依然还是那个偷渡的思想者,没有随大流走向王佛合一,而是从根本——即从文化个体性出发,走向具有人类性的大乘佛法。
他西行求法,求的就是根本法。作为思想者,他被西域传奇化。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第一辑四卷,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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