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ic)
邵建/文
S·R·加德纳(1829-1902)是英国19世纪历史学家,专研17世纪英国史。以平生数十年之力,从詹姆斯一世的内战前到查理一世的内战乃至内战后的共和与复辟,出版了多卷本的17世纪英国史。这本在国内新近翻译的《查理一世、查理二世与清教徒革命1603-1660》倒是那个多卷之外的一个概要性的略本(1876年伦敦出版)。该版本可以视为一部英国革命简史。其意义在于它首次为英国革命提供了一个准确的称谓:清教徒革命。
革命是属于现代性范畴的一个词,现代以前无革命。现代革命的第一次发生,无疑是英格兰的17世纪革命。它以内战的形态出现。内战的双方,一是当时的国王查理一世,一是和他对立的国会。这场国王与国会的冲突,结果是国王被送上了断头台,国会把英格兰以往的君主制改为共和制。加德纳将这段历史粗陈梗概,以展现那个时代的波诡云谲。只是该书封皮上标明所写时段是1603-1660,但实际上一直延伸到了“1688年光荣革命”——该书终章标题。这是一个完整的英国革命的过程。需要指出的是,清教徒革命主要是指1640年的英国革命,但英国革命中的光荣革命,已经不是由清教徒主导,它不属于清教革命了。
所以将这场革命称为清教徒革命,乃是因为革命的主角即当时下院的议员们大抵都是清教徒。清教徒一词(Puritan)出现在伊丽莎白一世执政之初,大约是1560年代。清教徒是英格兰宗教改革的产物。从都铎王朝亨利八世开始,英格兰教会宣布脱离罗马天主教,逐步形成了具有自己本土特点的国家宗教安立甘宗(即盎格鲁人的宗教)。只是由于亨利八世反教皇不反天主教,所以英国国教从礼仪到教义乃至教会体制都带有天主教的遗痕。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清教徒应运而生。他们信奉的是日内瓦的加尔文宗,既反罗马教皇,指其为敌基督;更反天主教,认为它背离圣经,搞的是偶像崇拜。他们身在国家教会,但却立志要进一步改革,把英国国教中的天主教残渣彻底清除。所以他们被时人嘲讽性地称为“清教徒”。
这种彻底清除式的改革,实际上是一种激进主义。所谓激进主义,乃是对现实及其秩序的一种态度。凡是主张摧毁现实的一切以求彻底改变者即为激进主义。它的典型形态便是革命。1641年,一位国会中的清教牧师(托马斯·凯奇)在下院布道,他说:“改革必须是普遍的……改革所有地方、所有人和所有职业;改革进行审判的法官席位和低级别的地方行政官员……改革大学、改革城市、改革乡村,改革质量差的学校、改革安息日、改革上帝崇拜的宗教仪式……你们要做的工作有很多,远多于我能说到的……我在天上的父没有播种的任何植物都应连根拔起。”(迈克尔·沃尔泽:《清教徒的革命》)这不啻是全球现代化的第一份激进主义宣言。只是这种改革不是“改”而是“革”。清教革命从宗教激进主义到政治激进主义,构成了一个百年历史的清教主义运动,英国革命就是这个运动的一个有机构成。所以,加德纳开宗明义:“本书只叙述和讨论清教徒革命这场宗教和政治斗争的一部分。”由于加德纳是清教徒克伦威尔的家族后裔,他本人对清教徒亦有相当认同,认为清教主义是“这个民族最宝贵的财产”。因此在叙述英国革命时,事实判断之后无不暗含着上述这样一个基本的价值判断。
清教徒的宗教激进主义,是以保守主义的外貌出现的。它是要穿越千年天主教,直接回到天主教以前的使徒时代。它如此激烈地反对各种礼拜仪式,是因为诸如穿法衣这些礼仪新约圣经中没有记载,同时也不见诸基督教早期的使徒时代。英国国教既然已经改革,为什么不改革到底。所以,1641年克伦威尔等清教议员提出一个“根枝法案”,要求把英国国教中有关天主教的一切“连根带枝”彻底拔除。殊不知,英国国教中保留一定的天主教因素,针对的是英格兰大量的天主教徒。这样处理,可以降解天主教徒转入国教时所产生的内心冲突。此分明是一种现实主义的策略。清教徒试图荡涤天主教的一切,重返耶稣诞生的公元初。这种以彻底否定历史、传统与现实的方式回到过去,还原某种古老的存在或原教旨,并以此作为进步的目标:看似右翼保守,其实是左翼激进。
比宗教激进更重要的是政治激进。加德纳叙述的用力之处也不在宗教而在政治。但,清教徒的政治激进主义衍生自它的宗教激进主义。清教徒中的独立派,认为每一个教会都是独立的。它不像当时的国教体制,大主教、主教、牧师层层任命,上下统属。独立派的牧师来自会众的举聘;而且教会之中人人平等,即使平信徒也有权参与教会管理。这是一种共和性质的教会。由这样的教会理念转化为他们的国家理念,因此,他们像反对上千年的天主教一样反对上千年的君主制。最终以革命的方式斩掉查理的脑袋,改君主为共和。只是英格兰毕竟有上千年君主传统的因袭,由此积淀而成的整个民族心理并不习惯没有君主的共和。所以就有了1600年的君主复位。尤其是1688年的光荣革命,托利和辉格两党联手,不是激进主义的“弑君共和”,而是保守主义的“虚君共和”。保守主义在政治上就是保守君主制,英格兰现代性的一切,最终都在君主框架下完成。英格兰人把共和理念融汇在本民族历史的经验传统中,形成了一条具有英格兰特色的民族现代化道路。
17世纪的英格兰被英格兰历史学家希尔称为“革命的世纪”。根据加德纳的革命史叙述,这场号称“英国革命”的革命可以分上下两个半场:上半场是1640年的“清教革命”,下半场是1688年的“光荣革命”。尽管加德纳无此自觉,但从他的书写不难看到,整个革命以激进主义始而以保守主义终,由此形成现代性的两张面孔。由于英国革命是全球化历史中的革命首场,它对17世纪以后的世界史自然产生影响。这个影响主要是激进主义的现代性而非保守主义的现代性。因此,全球现代化自西而东,几百年下来,发酵为一种全球性的政治激进主义。法国革命就是一例,雅各宾就是踵继清教徒的激进主义第二代,只不过它褪下了清教徒的宗教外衣。在全球现代史上,清教徒或清教知识分子是激进主义谱系的第一章。
不妨就本书的译名提出一点疑问。如果直译,书名应为《前两个斯图亚特与清教徒革命》,本书将前两个意译为查理一世和查理二世。但我们知道,前两个斯图亚特是詹姆斯一世和查理一世。1603年是詹姆斯登基之始,也是斯图亚特王朝统治英格兰的开端。加德纳正是从这里开始叙述,不知译者为何作出这种不合历史也不合文本的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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