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从牛津来

王昉2020-09-14 13:11

王昉/文

读力奋发来的《牛津笔记》初稿时,我戴着口罩,捧着电脑,坐在望京的一家咖啡馆里。彼时,北京突发第二波疫情。残存的侥幸被扑灭。世界已经翻篇儿,我们已身处“疫后”新纪元。那两天里,我流连于书中的牛津校园不愿脱身,那里有如茵的草坪,高耸的尖塔,有唱诗班的晚祷,还有年轻学霸骑着自行车,后座搭着女伴,在古老的巷间呼啸而过。此刻读来,那就像是一个古典的“疫前世界”的吉光片羽。

这本书是力奋三年前在牛津客座数月间的游历笔记。以牛津为圆点,他纵横于历史与现实、东方与西方、个体与时代之间。读完,我意犹未尽,给他发了条短信:“就好像赴了一场满是有趣的人、回忆、故事、书、展览、珍玩、美食、建筑和音乐的盛宴。我读到了一部个人史、一部家庭史、一部牛津史、半部英国传媒史和半部保守主义思想史!”

我们在生命中,大约总会遇见几个人,旁观他们的人生,你会慨叹自己的日子太过平淡甚至贫乏。作为我的师兄兼老友兼前boss,力奋就是这样一个人,好像不怎么用力,就活得充盈多彩、浑身都是故事。在阅读的过程中,我意识到,这种丰富,首先就源自他对一切美好事物的博雅趣味,和并不随年岁而消减的好奇心。力奋曾在英伦生活逾二十年,拿到博士学位,服务顶级媒体,怎么说也是位资深知英派,但年过半百回到牛津,还是好奇心爆棚,洋溢纸面。不出几天,他开始像个真正的牛津人一样踩着自行车穿街走巷、到各个学院蹭饭、和舍友们一起泡吧、四处探访那些古老建筑里的隐秘角落。他的兴趣点庞杂又出人意料。在书里,你不会读到浮光掠影的“打卡”游记,也不会收获这所英国名校的升学攻略;反之,你能读到牛津各个学院的建院历史、风流或凄婉的校友轶事、考试条例、古怪礼仪、建筑风格、花花草草、银行账户趴着多少盈余、酒窖里还剩多少陈酿。这本书,就好比一本关于牛津的色声味俱全的百科全书。

这也是一本关于人的书。书中提到了七百多个人物,多数是牛津历史上的师生校友,还有媒体人群像,有新朋,更有故交。书是日记体,通常以当日新闻或牛津见闻开头,闪回之间,作者开始在脑海中打捞这些人物的片段往事。力奋在前言中说,所谓宏大叙事,只是日常生活的记忆之墓,他选择记录真实而零碎的生命记忆。这让我想起最近听过的一个讲座的题目:再不回忆就忘了。力奋写人是高手,尤其是那些曾在某些时刻影响和塑造过他的人,文字是静水深流不动声色,但暗潮汹涌能震出人眼泪。在所有这些人物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一位戴瑞克。他是典型的英国单身汉,博学、阴郁、严厉。长达四年的时间里,他在自家客厅中辅导力奋英语,会一遍遍喝令“Stop!Stop!Lifen,Sayita-gain!”我不知道已经故去的戴瑞克是否曾经意识到,他怎样影响了这位初到英伦的中国学子,不仅是因为他把雅思考试垫底的力奋调教出一口地道的伦敦音,更因为在维多利亚街上的那个客厅里,他向他第一次细述古希腊、苏格拉底和罗马斗兽场,将一个成长于禁书焚书的残酷年代、自觉“心智畸形”的年轻人,迎入一个不曾中断、正常审美、气象万千的智识世界。

如果说趣味与好奇心可以后天养成,那么在营建有趣的人生这件事上,力奋有一个无法模仿的先天优势——他是个八十年代人。这既指他实际的求学年代,更指他的精神气质。没错,这代人的青少年岁月在饥饿和贫瘠中度过,如力奋所说,仿佛总是“在革命的废墟上喘息”。但我无比羡慕他们。我总觉得,只有体验过废墟的人,才会有“广求知识于寰宇”的急切,也才会倍加珍视人类知识之庄严、教化之斯文、习俗之精巧、文化之多元。相比于我们这些成长于富足年代的晚生后辈,是最初的贫瘠让他们变得丰富,是跌宕成就了他们的有趣。

在我认识的人中,力奋绝对是“anglophile(亲英派)”头一位。他的英伦范儿,绝不停留于他对软呢帽、背带裤和细格围巾的喜爱,也不停留于他已经内化得相当不错的英式幽默和自黑。书中对英国社会多有细致入微的描摹,主要关于三个层面:英国人的国民性格、英式制度传统,以及英国传媒业。

对英国人的性格,力奋有多段精妙得令人哑笑的观察,比如:“英国人热衷谈论的日常话题有三类:天气、做菜、还有狗。对天气和做菜,他们是宿命论者,深知毫无能力掌控,索性就停留在谈论的美学层面,至少没什么严重后果。对狗,英人有真实的生命体验,所以我只向他们请教关于狗的问题。”再比如,他回忆起FT老同事布里坦爵士,在82岁退休时的告别演讲上,如何通篇是典型的英式自黑:“他说他从小就不喜欢体育(sports),其实他对任何以‘s’打头的运动都不在行。他在自嘲自己一生未婚的性冷淡。”

对英国人最擅长的制定游戏规则这件事,力奋有时抱着一种被 amused(逗乐)的心态,比如在他观察牛津校园里那些古老而傲娇的礼制时。而对那些奠定了现代文明基石的英式制度发明,他是诚挚的学习者。他例数英国人发明的各种现代制度和组织,比如伦敦皇家学会,劳埃德保险、大英图书馆、大英博物馆、童工法、托马斯库克旅行社、国家信托、牛津赈济会、BBC、工会合法化、女性投票权、英国全民医保。他推崇贯穿了英国五百年历史的治国理念——相信社会的自发力量、小政府大市场、对私产与隐私的保护、政府与公民以及社会各阶层之间的契约精神。几年前他就曾撰文呼吁中国从英国保守主义思想中汲取智慧,很快被“商榷”。几年间,中国社会氛围又已大变,他能收获的听众恐怕只会更少。

对于英国媒体,力奋多年来有精深研究。他是BBC国内部聘用的第一位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先后服务BBC和FT这两家老牌媒体二十余载,对人对史都如数家珍。书中有许多英国“名记”“名编”们的趣闻轶事,让同是媒体人的我读得津津有味。着墨最多的是他最敬重的专栏作家雨果?杨(HugoYoung)。这支英国当代新闻史上最出名的笔杆子,写了近四十年政治专栏,广结政要显贵,却又“永远与权力保持距离”。读到这一段时,我想起了几年前力奋与我的一次对话。我们共事十二年,他对我的提点自是无数,但那次让我印象最深。那晚加班到夜深,三里屯一条背街的小巷里,我们走出一家刚打烊的餐厅。晚餐时他兴致颇浓,提及他记者生涯中游走于多国政商学界的采访往事。我羡慕他总能采到一些最难搞定的官员。他放慢脚步,用英语说了一句,“Alwayskeepadistance-fromtheregime(永远与权力保持距离).”我一怔,指着脚下追问了一句,“Thisone?Oranyone?(这一个,还是任何一个?)”他答:“Anyone!”

专业新闻媒体上,新闻和言论是界限分明的两种文体,新闻关乎事实,言论关乎价值。力奋大约很开心能在这本书里打破这一壁垒,在大段细节白描中传递情绪与判断。看得出,他情绪最为复杂的时刻,总是事关他的身份认同时。比如他说,在中国和第二故乡英国之间,他总似“在两个世界的边缘,亦内亦外,身份错乱,多有苦恼”。面对来自故土的同胞,包括牛津校园里雀跃喧嚣的中国游客、仍然满口长城故宫四大发明的到访官员,当然还有条件优渥、不带任何历史包袱的新世代中国留学生,他也总有一种爱恨交织的无措感。最打动我的,是他对2008年8月8日的一段记忆。那天是北京奥运开幕日,下午,力奋在天安门广场停留两小时,没做采访,只是静观与感受。

“那里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同胞,口音不同,陌路相逢首都。我注意到,他们彼此都异乎寻常地客气,喜悦写在了脸上。家有喜事,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体面、礼貌,做最好的自己。”

此刻遥想那日情景,我再一次涌上隔世之感和对那个“疫前世界”的哀惋。这场疫病就像一个巨大的隐喻。我们还找得回当日那种真诚的友爱、谦逊的喜悦、彼此相连的热切吗?但是,回想这本书中那几百人的故事,它们无一不在展示人性中光亮的部分。这种光亮让牛津得以延续千年生命,也让本书的作者得以走出少年时代的荒蛮,徜徉于人类智识的圣殿。所以,也许越是在这样如晦的时刻,越是要继续做最好的自己,保持那份光亮。正如英国人最喜欢说的那句话:Keepcalmandmoveon(保持冷静,继续前进)。

(作者为FT中文网资深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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