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轮碎片》新书发布会。刘心武、梁晓声 网络图片)
【书与人】
付如初/文
文学老龄化有害吗
提起刘心武,很多读者都记得,或者考试中都考过他的短篇小说《班主任》,那是“文革”结束以后第一声文学反思的号角,宣告了“伤痕文学”流派的诞生。也会记得他的长篇小说《钟鼓楼》,这个获得第二届茅盾文学奖的作品,把北京胡同在改革开放前后的人情世故写得细腻而老道,被改编为电视剧后更是留在了一代人的记忆中。更会记得他在《百家讲坛》上《揭秘<红楼梦>》,他丝丝入扣的解读掀起了一股《红楼梦》热潮,然而却遭到了主流红学界的质疑。无论如何,跟很多作家在文学市场化之后越来越脱离普通读者的状况相比,刘心武是成功“跨界”作家,这种跨界,不只是他敏感捕捉社会神经,大胆探索,也不只是他成功“触电”扩大了影响力,还包括他颇有口碑的纪实作品《5·19长镜头》、建筑随笔,他有意识地让自己的写作社会化等等因素。
最近,78岁的作家刘心武又出版了新长篇小说《邮轮碎片》,给他“文坛常青树”的口碑又增加一个鲜活的例证。说起来很有意思,跟社会的老龄化一样,近些年中国作家也有老龄化现象:106岁的马识途近日写完《夜谭续记》才宣布封笔;90岁的徐怀中2019年以一部《牵风记》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2020年又创作中篇小说《万里长城万里长》,口碑甚佳;85岁的王蒙出版了新书《生死恋》;90岁的宗璞完成“野葫芦引”四部曲的终曲《北归记》;78岁的冯骥才,则是长篇小说和纪实两手都抓,几乎每隔一两年就有新作问世。跟这些老一辈作家的笔耕不辍相比,贾平凹、严歌苓每隔两年就出一部新作的“高产”似乎都不值得大惊小怪了。当然,文学上的“老龄化”,不是文学继续前行的负担,也不会给文学发展带来更多的问题。或者说,对“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题中之义的正常文学生态来说,“老”和年轻应该是并行不悖的,就像一个理想的社会生态下,人口的老龄化问题应该得到妥善的安置和解决,社会会随着人口结构的变化调整发展步伐一样。
那么文学上的这种“老”,是过时和旧,是靠资历占有更多的资源和流量,是不肯退出历史舞台,还是“宝刀不老”“庾信文章老更成”“姜是老的辣”呢?那的确是因人而异。但无论如何,读者都会发现,反而是这些老作家,总在尽力地想要创新,想要跟上时代的步伐,想要避免重复自己。我们每每能够从作品中看到他们与时俱进、“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状态。也许他们写的人物是旧的,生活是旧的,但其中体现出来的对人和社会的认识、对人性的见识、对社会的发现,却并不旧。对瞬息万变、复杂多元的现实,反而是他们总是充满了记录的雄心壮志。也许,文学作为价值沉淀的艺术门类之一,在整体边缘化的状况下,需要的恰恰是旧人新作,是经验和阅历支撑下的“新”,是依然敢于让文学跟现实对话的胆识和气魄。
《邮轮碎片》以一场虚拟的地中海邮轮旅行为主线,写了八个家庭,众多人物的故事。因为参加的是“邮轮旅行”,这些人物大致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就是中产阶级或者准中产阶级;又因为是“碎片化”的写法,需要所有片段共建整体性,所以几乎每个人都被刘心武“无差别对待”,不分主次,不分善恶,就像我们生活的原生态一样。
表面看去,是旅行帮这些人脱离了按部就班,拉开了与俗常生活的距离,但实际上,每个人都无法脱离自己的“前史”,更无法逃开自己的秘密,所以,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无法离开自己的心。如果心里有思念,有隐痛,有忏悔,有魔障,那哪里都不是世外桃源。亲历过建国后到改革开放的历史,通过各种途径上升为准中产阶级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没有名利的枷锁,没有埋藏下欲说还休的秘密。
这些人的故事,就像蜘蛛网上的线,被刘心武织在一起,罩住了中国几十年,四代人的经历,罩住了我们都能感同身受的现实变迁。这网似远实近,看似抽离实际走心,因此,尽管它挂在地中海的邮轮上,但它对当下中国的描摹是更近距离的;同时,因为是零敲碎打、散点透视的方式,所以他反而能够从更多元的角度勾勒中产阶级崛起的隐秘。这隐秘,某种意义上就是中国变迁的缩影。“邮轮”这个意象既可以看作一个承载着中国人历史和现实的缩影,又可以看作中国社会在完满自足中逐步走向开放和包容的象征;而“碎片”则既是小说的结构,又是老作家读者本位思维的体现——他要赋予长篇小说新的形式,以适应碎片化阅读和手机阅读的流行。
碎片化阅读和人心思整
仔细想来,碎片化阅读的背后,是我们支离破碎的生活,是我们浮躁的心,也是旧的价值观被摧毁,新的价值观没有确立的撕裂化精神生活最直观的显现。乐观者曾说,碎片化阅读填满了原本会被浪费的碎片化时间,但其实,一旦它占了上风,它会反客为主,将时间进一步撕碎,直至将人的生活也进一步碎片化了。它摧毁的是阅读的耐心、倾听的耐心和交流的耐心。当我们越来越习惯于吉光片羽式的、断章取义式的表达,即便能够达成共识也是稍纵即逝,禁不住推敲的。久而久之,这种阅读方式就会彻底改变人与人交流的方式,改变人感受世界、感受生活、感受自己的方式。
一直以来,作为认识生活的方式之一,中国文学都在充当现实的路标。读者在自己生活中所获得的片面感受和管窥蠡测的世界体验,都可以通过一个虚构的、带有典型特征的、封闭而完满的文学世界来整合。当我们看到一个完整的命运,看到世界在某一阶段的完整转变的时候,能够获得时间的纵深感,从而获得更清晰的对世界、命运和自我的认识。从这个角度说,长篇小说既是整合的结果,也负有整合的责任。它的长度、信息量、包容性和完整性,都是它力图把握世界、认识世界的一种方式。
或许正是意识到了当下生活中,“碎片”和“整合”之间有如此微妙的关系,刘心武采取欲扬先抑的方式,将长篇小说直接命名为“碎片”。他把自己观察到的时代变化,体会到的人心诡谲,用447个片段打碎,涂上不同的颜色,交给读者,让读者在长则千余字、短则百余字的碎片化阅读中,在轻松地、甚至是可以随心所欲地翻阅中,自己推理每个人物的命运,推理作家的写作用心,拼贴出真实的中国,体会身边的变化。读起来轻松,是这部小说最明显的特点,但读着读着,读者会自动产生整合的念头,则是这部小说最大的匠心所在。
毋庸讳言,当前的中国斑驳斑斓,历史现实、阶层派别、物质精神、舆论观点,无时不处在被重新解构和建构的过程中。作家若是想用长篇小说的方式书写当下的现实,想要给读者一个全景式的现实,想要写“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都会面临巨大的挑战。与此同时,这种现实又在热切呼唤与之相应的大作品出现,或者说,中国社会自改革开放以来的巨大转型,几乎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塑造了所有人的人格,理应出现现象级的作品来记录它,匹配它。现实向所有作家敞开,吸引他们用整体的眼光、超拔的视野和完整的见识,整合碎片,整合撕裂。从这个角度说,《邮轮碎片》名为“碎片”,实想“整合”,作家想在邮轮这个封闭自足的空间里,给读者一个完整感受中国现实发展的精神旅程,也想尽可能多侧面、多层次地给读者呈现中国社会发展的历史文化信息。用刘心武自己的话说:他想向四十年改革开放致敬,从普通人的角度,以普通人的方式。
刘心武用碎片“迎合”读者,充分尊重读者智慧、邀请读者深度参与;同时,他又充分利用“人心思整”的心理,恢复读者的控制力和认识自信。这种“拼图式小说”,或者说“乐高小说”的样式,是刘心武首创,也是他直面现实和长篇小说写作现状的底气所在——尽管我们的生活日益破碎,我们对世界的感觉日益撕裂,但潜流依然是线索清晰的,底图依然是完整的,我们都在看不见的时代之手的掌控下。或许可以说,曾经,是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以小说为蓝本勾勒更丰富、更真切的现实世界;现在,则需要读者揭秘《邮轮碎片》,揭秘故事背后更强大的时代逻辑和人性逻辑。
小说可以揭秘是因为“文学源于生活”,需要揭秘则是因为“文学高于生活”。而在文学和生活千丝万缕的联系面前,古今同理,所有的索解隐秘、探幽访胜都充满了妙趣新知,所以,我们在读经典之外,永远需要读与现实同步的新书。
在现实中继承经典
刘心武对《红楼梦》的痴迷,对《金瓶梅》的研究,不只是《揭秘〈红楼梦〉》《揭秘〈金瓶梅〉》那么简单。从早年的《钟鼓楼》《栖凤楼》《四牌楼》到晚近的《飘窗》《邮轮碎片》,几乎每一部长篇小说,他都会忍不住提到《红楼梦》或者《金瓶梅》,或以人物关系作比,或是以人物长相、性格作比,或是让其中的人物喜欢《红楼梦》。尤其《邮轮碎片》,他对《红楼梦》的体悟和创造性转化更深了。从马自先的表妹雪梅被直接形容为《红楼梦》里“冷面冷心”的贾惜春,到女博士“她”对《红楼梦》“意淫”的正解,到小说中时时处处透出的“大荒山”“无稽崖”式的气息,可以说,一部《邮轮碎片》既是刘心武研读《红楼梦》心得的又一次创作实践,又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再次向《红楼梦》致敬的作品。
如《红楼梦》,《邮轮碎片》也写了很多人物,而且,每一个人物都有相对完整的故事,这些故事穿插在一起,多条线索并行。这种看似无纲无目的做法,却更考验作者的布局能力,也更考验他塑造人物的能力。从最后的阅读效果看,刘心武基本做到了每一个人物都可以做纲,每一个故事也都可以做目。这种散点透视、视点繁多,却碎而不散、松而不乱的结构布局,恰是以《红楼梦》为代表的传统小说写作布局的精髓,所以尽管《邮轮碎片》表面是“碎片体”,但骨子里还是“章回体”。
而重视写人物,让每一个人物都足够鲜活,足够有典型性,都承担相应的揭示人性、反映生活侧面的功能,是传统小说另外的优长所在。因为这个优长,换一个人物的角度讲述,小说就可以变化成一个不同的故事。比如《红楼梦》,宝黛视角是一个故事,刘姥姥视角是另一个故事;贾雨村、王熙凤、薛蟠、尤三姐……从每一个角度看去,都能看到一本不一样的《红楼梦》。
刘心武的小说也是如此。马自先构思《长安街女子》是视角,石可尔想向初恋表白也是视角;策划人滕亦萝不着四六的苦心经营是视角,巧克力女士为搏上位煞费心机也是视角;工人出身的龙秉谦靠着母亲与老干部的合影谋取前途是视角,郝向阳为父报仇也是视角;崇尚“丧文化”的90后渣渣是视角,神秘00后富二代明厉、普奔也是视角;渣渣和努努去农村参加丧礼是视角,导游小张家的保姆儿子结婚也是视角;大院子弟莫大能不顾历史是非是视角,倡导立体思维的民间思想家庄有德经商失败也是视角……如此说来,刘心武是吸取了传统小说写人物、布局小说结构的精华,让每一个故事都有意味,每一处细节都有寓意,让小说丰富立体,多面折光。这或许都是刘心武从揭秘《红楼梦》中获得的创作启示。曹雪芹是将自己的时代微缩在大观园里,而刘心武则将自己的时代微缩在邮轮里,建造一座中国当代的“海上大观园”。
在这部新作里,他向《红楼梦》致敬的意识还不止于此。《红楼梦》的虚实相生,真假莫辨,在《邮轮碎片》里是人物间引而不发的纠葛,是复杂的命运交织和深刻的社会反思。草蛇灰线,马迹蛛丝,原本是命数运道的化身,在《邮轮碎片》里则是以小见大、以虚应实的结构技巧,更是一个关心中国现实的成熟作家,力图把握现实下的潜流、人心中的褶曲的宗旨所在。
与《红楼梦》通常被解读为时代巨变的缩影一样,《邮轮碎片》也想做时代巨变的缩影,也想做中国社会各阶层,尤其是中产阶层的分析。邮轮上的每个人都是我们身边的人,甚至是我们自己。小说里写了爱情的忠诚和虚幻,写了名利场的“好了歌”,写了前半生情债后半生偿还,写了知音难觅,写了代沟,写了城乡差别……八个家庭,各有悲欢,各有隐秘,但都在昔日今生里,感受红尘滚滚,感受随波逐流之后的伤心和失落。他们在享受时代变迁的成果,也必须背负历史动荡的使命,不只中国人如此,放眼人类历史,这几乎是每一代人的宿命。
同时,《邮轮碎片》在美学精神上也完美继承了《红楼梦》的中国风格:在个体命运和细节描写上,它是喜悦的、幽默的,偶尔也是讽刺的、揶揄的,但在整体气韵上,则带有大悲悯的情怀。以喜剧或者正剧的心态写悲剧,是刘心武的美学追求,也是他多年研读《红楼梦》的心得所在,更是他在写作中不断流露的现实主义情怀。而且,刘心武不仅精读《红楼梦》,也研究《金瓶梅》。《邮轮碎片》的冷静白描、客观展示,在不动声色中尽显世情,显然是受到《金瓶梅》的影响。他对人物没有臧否,也看不出明显的好恶,这种“无怒无嗔”(梁晓声语)的状态像极了《金瓶梅》。这种中国世情有别于其他文化在宗教精神统摄下的世情,体现了别一种冷峻和虚无。
刘心武的微笑战斗
“色空”思想是《红楼梦》悲剧意识的反映。“色”是佛家用于形容一切有形物质的概念,因为有形皆因因缘而生,所以本质上是“空”的。《红楼梦》借用这样的思想,写出了“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悲剧感,也写出了对世俗名利的追求终究会限于虚无的中国式天命观。这是小说静观默察人事变迁的角度,也是中国传统文学中经常出现的对生命和现世的态度。
想来刘心武对此也是有深刻体悟的,所以,他的小说才会特别容易进入,给读者亲近感;他才会不嘲讽人物而嘲讽名利本身,也才会对人与人之间的“微笑战斗”保持着强烈的好奇。在《揭秘<红楼梦>》里,他曾详细评析贾府中的“微笑战斗”,评析人物在温文尔雅、礼数周全中表达自己的好恶褒贬,让小说在表面的一团和气之中暗流涌动。之后,在他塑造人物的过程中,一再贯彻巩固这样的思考成果。
对人陷入名利场他是没有臧否好恶的,但对名利对人的控制,对人在虚幻之“色”中的不觉悟他是有揶揄的。小说中有几个富有喜剧色彩的人物。比如一心想要上位的巧克力女士,恋爱或者婚姻关系是她上位的媒介,而一旦上位,点滴都在她的计较中,甚至丈夫宙斯被莫名其妙地暴揍,她都想转变成博取关注的新闻。策划人滕亦萝,原本是个情商颇高的人物,特别擅长察言观色,也擅长织网,把方方面面的力量组合到一起,然而,没有是非伦理的支撑,他所有的策划看上去都透着低级无趣、荒诞可笑。
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处理,刘心武保持着“看破不说破”的“微笑战斗”方式。书中的每一个人物,在处理矛盾的时候都很少剑拔弩张,刘心武书写他们,也是一脸平和。即便是郝向阳对宙斯,也是瞅准了时机,偷偷揍他一顿了事。宙斯在每个时代都是风云人物:“文革”中,他是“造反派”,郝向阳的父亲因为他的批判命丧黄泉;改革开放年代,宙斯摇身变成了“改革志士”;如今,二人在邮轮上不期而遇,宙斯已经是著名学者、媒体名士、会议名流。刘心武秉笔直书,微笑之中没有道德判断,但读者自能感受到宙斯需要被惩罚的气氛,尽管方式有待讨论。
“微笑战斗”是留有余地,是各有隐情,是矛盾双方的关系并非确凿不变的长远眼光,也是成人世界在是非和利弊之间的摇摆,是矛盾的“对立统一”,或许也是人与人之间最本质的关系。当然,“微笑战斗”也是不极端,不刻薄,不执拗,不乡愿,或许也是“中庸”文化在人际关系中具体而微的体现。
刘心武说:“所有的生命都不容易,谁都有不能为外人道的隐秘。”然而,在百年之后,皆为云烟的结果到来之前,人还是要保持底线,保持中正大气,保持有为、积极,尽管做到并不容易。读刘心武的小说,尤其是从《飘窗》到《邮轮碎片》,这种在虚无中积极,在积极中虚无的感觉日益明显。年龄和阅历让他积淀出更透彻的认知是情理之中的事,然而更深刻的原因或许在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他不再担任《人民文学》杂志主编之后所形成的看待人事和自己的方式。
尽管在中国当代文学界影响巨大,也是中国当代文学史绕不过去的人物,每次有新作品出现,都会引发广泛的关注;而且,多年来,他的作品总是站在生活的第一线,站在正在进行中的现实中间,甚至站在艺术探索的潮头。从这些方面说,称他是“文学的弄潮儿”似乎都不为过,然而,他却总是自称“文学爱好者”和“文坛边缘人”。认识上,他愿意保持这样的状态,但在行动上,他却毫不虚无,一直积极努力。从长篇小说到中短篇小说、散文、纪实作品、建筑随笔,到《红楼梦》《金瓶梅》的研究解读,他保持着思考的强度和创作的高产。直到最新的《邮轮碎片》,我们依然从一个78岁的老人身上看到了,用思考和写作与生活、与时间“微笑战斗”的温和又昂扬的生命姿态。这也是一种修为。
或许,回顾自己经历的巅峰和深谷、好评和争议,刘心武也慢慢形成了“微笑战斗”着面对生活和人情冷暖的方式,也慢慢形成了自己的生命观。其实,仔细想来,从小说到自己,从文到人,刘心武都具有“醒世”的深意,因为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历程,又何尝不是“微笑战斗”的过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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