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林/文
作为近代军事史专家,瓦夫罗此前最为我们熟悉的著作是《哈布斯堡的灭亡: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和奥匈帝国的解体》。在那本书里他把奥匈帝国黑得淋漓尽致非常精彩。在《普法战争》中他也毫无悬念地把普法战争描述成俾斯麦的伟大胜利和拿破仑三世构建波拿巴主义欧洲秩序的外交路线的总破产。通过这场战争,胜利的英雄俾斯麦完成了他的“民族统一大业”,也因为在这场战争中落败,可笑的政治冒险家路易-拿破仑从此跌进泥坑。这是一个讨巧的角度,因为它让胜利者和失败者都变得黑白分明。但也正因为其黑白分明,就难免让始终想要做到客观的作者显得有点自相矛盾。
首先,瓦夫罗正确地指出虽然战争是以法国向普鲁士宣战的形式爆发的,但拿破仑三世之所以会对普鲁士宣战是因为上了俾斯麦的当。从这个角度他其实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什么俾斯麦要引诱法国对普鲁士宣战。但瓦夫罗却满足于把俾斯麦的动机说成是为了追求民族统一事业,为了争取“普鲁士唯一的盟友——德意志人民”。
但事实上俾斯麦是一个现实的政治家,他不会为了“荣誉”或者“威望”这样虚无缥缈的理由去发动一场战争。如果说在俾斯麦的时代有谁会为了这些理由而拔剑出鞘,那也是拿破仑三世或者弗朗茨·约瑟夫皇帝这样俾斯麦的手下败将,而不是俾斯麦自己。接纳美因河以南的七百万德意志人,实现民族统一的理想固然可以算是一个现实的理由,但俾斯麦刚好不是一个追求民族统一的人,导致他发动普法战争的真正原因其实是他想要解决1867年才刚刚建立的那个美因河以北的新国家“北德意志联邦”的内部缺陷。只不过想要修正这个缺陷,让俾斯麦刚刚建立的国家不至于分崩离析,就必须把美因河以南的七百万德意志人统一进来而已。
我们知道历史上德意志统一事业有几种不同的主张。其中最著名的是1848年革命期间法兰克福国民大会上分别主张普鲁士领导的“小德意志方案”和主张奥地利领导的“大德意志方案”。但公平地说,俾斯麦既不支持大德意志也不支持小德意志。他是这场革命的对立面,想要武装领地上的农民去柏林勤王,怎么可能支持革命者的主张呢?但即使是革命的对立面,俾斯麦对德意志问题也有一个自己的构想,这就是大普鲁士的方案。
大德意志和小德意志的构想都以统一德意志民族或者文化上的德语区为目的。反正在当时的民族主义者眼中语言和民族也没有什么区别,“有多少种语言就有多少个民族”嘛。大小德意志之争仅仅是基于政治实际的考虑,能把所有的德语区统一在一起建立大德意志固然好。但如果不现实,那由普鲁士主导建立一个不含哈布斯堡王朝所属各邦的德意志国家也不错。
但大普鲁士的构想跟民族或者语言文化上的德语区毫不相干,它唯一的基础就是政治版图。1815年的《维也纳和约》为了让普鲁士充当抵抗法国新一轮入侵的“莱茵河守望者”,而授予它一片西部的莱茵河两岸的领土。但同时为了不过分加强普鲁士,列强又不让这部分领土和普鲁士其他领土连接在一起。也就是说普鲁士在西部有一大片陆地上不接壤的飞地。1815年以来普鲁士的政治家和贵族都想以各种方式解决这个问题。普鲁士建立“关税同盟”是为了从经济上解决这个问题。那么从政治上直接采取武力吞并卡在普鲁士两部分领土之间的德意志邦国也是一种解决方案。至于这样做客观上就会在美因河以北建立起一个德意志人为主的国家,那只是这个构想的副产品。而且对俾斯麦这样的保守派政治家来说,这两者最好永远都不要搅和到一起。也就是说俾斯麦很愿意让普鲁士吞并美因河以北卡在普鲁士领土之间的邦,甚至吞并美因河以北所有的邦也没什么不好。在普鲁士这样做的时候如果“普鲁士最重要的盟友——德意志人民”愿意站在普鲁士一边就更好。但假如代价是普鲁士从此就要摇身一变成为美因河以北的“德意志国家”,那俾斯麦就不愿意了。
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一旦普鲁士化身为北德意志国家,就会威胁到俾斯麦所属的容克贵族的特殊地位。他1867年提交给负责制定宪法的“北德意志联盟大会”的宪法草案里,这种动机暴露无遗。按照俾斯麦的构想,北德意志联邦只是已经占据了美因河以北绝大部分土地和人口,把自己的军事组织、兵役法、部队的训练和装备制度推进到了各邦,客观上已经统治了北德意志的普鲁士王国和参加联邦的其他各邦,还有普选产生的代表了联邦全体选民的联邦议会进行意见交换的机构。普鲁士王国把自己的行动告知联邦,联邦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但无论联邦是否同意普鲁士都可以继续执行自己的政策。
如果俾斯麦对北德意志邦联的态度都如此消极,他又怎么可能热切地想要把美因河以南的南德意志四邦纳入这个空架子的北德意志国家呢?对这个问题当然有一个现成的回答,那就是王尔德那句名言:“如果不是怕被别人捡去,绝大部分东西我们都可以扔掉。”瓦夫罗就是从这个角度解释的,他强调拿破仑三世对德意志西部领土的野心和对南德意志各邦的威胁,是俾斯麦愿意打一场对法战争的原因。
但反过来说1870年的俾斯麦其实并不像瓦夫罗那样知道法国军事上的羸弱。截至1870年法国仍然是公认的欧洲第一陆军强国。如果没有现实的目的,单纯为了“民族统一”,俾斯麦是不会去主动挑衅法国发动一场胜负未卜的战争的。
那俾斯麦的现实目的究竟是什么呢?那就是瓦夫罗一笔带过的普奥战争的“宽大条款”里的一条。
1866年普鲁士与奥地利的“兄弟阋墙”之战以普鲁士的胜利告终,俾斯麦却要在胜利之余安抚战败的奥地利。我们都知道他给予了奥地利一个异常宽大的和平条款,却没注意它的细节。所以我们就忽略了在“不割地、只赔款”这种寻常条款之外俾斯麦犯的一个错误,而它才是普法战争真正的根源,那就是“南德意志联邦问题”。
在《普法战争》中,瓦夫罗和传统的历史叙事一样喜欢强调奥地利从1866年战败开始就放弃了自己对德意志的主导权。但事实上,如果你观察普奥战争之后缔结的《布拉格和约》,你会发现俾斯麦并没有要求奥地利放弃德意志的全部主导权。或者说,即使奥地利真的放弃了整个德意志的主导权,普鲁士也无意去填补它所留下的所有空缺。所以俾斯麦宣布,虽然普鲁士可以在美因河以北“自由行动”,但在美因河以南,巴登、符腾堡、黑森和巴伐利亚也可以自由行动。它们可以在奥地利的主导之下建立一个南德意志联邦,也可以自己组织一个南德意志联邦,普鲁士仅仅满足于和它们缔结共同防御条约而已。正是南德意志四邦自由行动的权利和它们与普鲁士的共同防御同盟导致了普法战争。
原因是俾斯麦在构建北德意志联邦的时候,不但在制度设计层面遭到了重大打击,被迫向拥有宪法表决权的联盟大会里占多数的民族主义者妥协,其实他在北德意志联邦的国家版图上也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困难,那就是黑森大公国。
如果看看地图,我们就会发现黑森大公国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国家。它的独特当然不仅仅体现在它小到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出来这一点上。它还有第二个特殊之处,那就是它有一南一北两部分领土而且互不接壤。而且这两部分领土刚好一个在美因河以北,一个在美因河以南。俾斯麦当然没有忽略这一点,他原想吞并它的北方领土,让它变成一个纯粹的南德意志邦。
但这个国家虽然小,背景却很强,它和俄国皇室长期联姻。当沙皇决心给自己的亲戚撑腰的时候,俾斯麦也拿这个袖珍国家没有办法。结果在这个小小的大公国的北方领土加入北德意志联邦的同时,其南方领土却可能加入拟议中的南德意志联邦。而如果倒向奥地利,这个大公国就可能在日后成为奥地利向普鲁士复仇,撕裂俾斯麦建立的这个北德意志国家的天然缺口。
俾斯麦当然不能接受这个缺口的存在。而他能用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工具就是他和南德意志各邦签署的防御同盟,正是这个防御同盟导致了普法战争。只有当法国主动对普鲁士宣战,俾斯麦才能拖着南德意志四邦一起围攻法国。只有通过一场战争,深切地伤害法国,让法国和参战的德意志各邦结下深仇大恨,俾斯麦才能转而利用南德意志四邦对遭到法国复仇的恐惧,引诱它们加入自己建立的北德意志联邦。只有这四个邦整体加入才能解决黑森大公国在南北德意志问题上造成的漏洞。
这个事实不但可以解释为什么俾斯麦会发动普法战争,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俾斯麦没有在战争胜利之后重复他在《布拉格和约》里给予奥地利人的宽大条款。因为只有让法国变成大灰狼,才能让南德意志的四个小红帽乖乖留在德意志国家之内,而不到处乱跑。
从这个角度我们才能真正理解普法战争的意义和影响。这是一场缔造了一个国家,同时塑造出两个民族的战争。因为普法战争深切地伤害了法国,因为《法兰克福和约》夺走了法国人视为神圣领土的阿尔萨斯-洛林,所以法国和德国之间结下了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这种深仇大恨是德意志帝国能够建立的真正基础。因为如果法国想要复仇,它唯一的进军路线就是从自己的东部边界出发跨过莱茵河,而当法国跨过莱茵河的时候,它侵入的第一个国家是谁呢?不是“莱茵河守望者”普鲁士,而是被普鲁士拖着一起入侵法国的巴登大公国,巴登之后是符腾堡,符腾堡后边就是巴伐利亚王国。
也就是说,只要法国磨刀霍霍想要对德意志复仇,南德意志四邦就首当其冲。而它们面对法国其实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它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抱紧普鲁士的大腿。南德意志四邦把加入北德意志联邦,看作是把他们和普鲁士之间的“共同防御同盟”永久化的方式。
如果从这个角度去看阿尔萨斯-洛林,你就能明白,虽然1890年以后俾斯麦总想把夺取它的原因推到老毛奇头上,但事实上1871年还是俾斯麦自己想要夺取它了。因为它就像一块盾牌,挡在南德意志四邦和法国之间。这块土地被法国割让给德意志国家整体而不是普鲁士,这就让它成为德意志帝国唯一的直辖领土,也成了唯一可以触发《帝国宪法》里规定的“自动宣战”的条款——“如果帝国遭到直接入侵”的地方。从这个意义上说,阿尔萨斯-洛林在1871年对俾斯麦构建一个他原本不想要的德意志帝国至关重要,它是这个帝国得以建立起来的物质和精神上的根源。
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再去审视围绕着阿尔萨斯-洛林问题从1870年一直争到1945年的法德两国,就能深刻认识到普法战争所留下的深远影响了。从德意志的角度说,普法战争让德意志统一事业以最符合容克贵族的利益的方式被实现。通过俾斯麦和南德意志四邦的谈判,普鲁士王国的权力被最大限度地保留。容克贵族和他们的国王之间的共同利益被一系列复杂的制度所保护。德意志帝国和普鲁士,还有那些不同程度的保留着行动自由和国家主权的大邦彼此平行。德意志走上了一条和意大利截然不同的民族构建之路。
1859年的德意志战争让撒丁国王吞并了意大利各邦,撒丁国王维克托·埃曼努埃尔二世宣布自己为意大利国王。撒丁的政治家说自己的任务是“在创造了意大利国家之后继续创造意大利人!”也就是让那些抗拒统一的意大利各邦人民接受一个统一的意大利国家。而德意志则刚好相反,从1815年以来德意志各邦的人民就呼唤统一,而俾斯麦创建出德意志帝国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止德意志人真正建立一个德意志国家。正是因为普法战争,德意志民族从此只能在俾斯麦所设计的框架之内去争取国家的统一。而这个框架又被俾斯麦故意设计得残缺不全,就像贝特曼·霍尔维格所说的那样,“当皇帝想要统治的时候,他苦于没有足够的权威。当议会想要统治的时候,它又没有足够的票数。”这样一个畸形的制度之下扭曲发展的德意志民族又遇上世界大战,最终的结果就是希特勒的崛起。
夺取阿尔萨斯-洛林让俾斯麦有机会扭转德意志统一的道路。而失去阿尔萨斯-洛林则让法国有机会在1875年建立的孱弱的共和国里塑造出法兰西民族。从签署《法兰克福和约》开始,对德复仇就成了法国政治上的道德制高点,任何人都不敢公开说“我们可以放弃阿尔萨斯-洛林”。从1871年到1914年整整两代人的时间里,即使很多普法战争的亲历者已经进了坟墓,但法国人却从没有放下对德国的深仇大恨。
巴黎广场上象征斯特拉斯堡的雕塑被法国人叫作“洛林女儿”,四十年间一直罩着黑纱,各色的花圈摆放在雕塑的基座前。越来越多的法国人对失去这片领土感受到发自内心的痛苦。以至于1914年法德宣战的时候,巴黎人欣喜若狂地揭开洛林女儿头上的黑纱。那一年秋天,成千上万即将一去不返的法国军人胸前佩戴着鲜花奔赴战场,心中洋溢着一种节日般的欢乐。只有理解了这一点,才能明白为什么瓦夫罗说德意志帝国在1914年是“逃进了一场战争”。没有什么比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对自己持续半个世纪的仇恨更可怕了。
可既然普法战争缔造了德意志帝国,又塑造了法兰西和德意志两个民族,那它为什么被人遗忘了呢?其实,它之所以被人遗忘正是因为它影响太大,太深远。它的过程被太多人研究,普鲁士在这场战争中取得胜利的原因被太多人相信是一切战争当中的制胜法宝。
在普奥和普法两场战争爆发之前,奥地利帝国和法国都被认为是欧洲第一等陆军强国。没有任何人相信国力弱小,从1815年以来没有经历任何大规模战争,军人根本没有实战经验的普鲁士能够战胜它们,但普鲁士却连赢了两次。
这就让当时欧洲所有的军事理论家都认为他们可以从普鲁士的获胜中找出决定近代战争胜负的关键。他们准确地归纳了普鲁士取胜的原因,那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把最大限度的兵力投入到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战场。1866年普鲁士的快速动员和快速集中兵力让普鲁士轻松地战胜奥地利。1870年普鲁士的快速动员和快速集中兵力让普鲁士轻松地战胜法国。
此后四十年,欧洲各国的军事专家所希望的其实都是重演普奥和普法战争,只不过让自己来扮演普鲁士的角色。于是他们纷纷在自己的国家里推广“普鲁士经验”,将其发展到极致。所有欧洲列强的战争部和总参谋部,都争先恐后地引入了普鲁士取胜的两大法宝——义务兵役制和铁路调动。对普鲁士成功经验的迷信发展到20世纪初,已经成了全欧洲的通病。当一个新到参谋部任职的军官问自己的长官“什么是取得胜利的秘诀”的时候,长官塞给他的是一本“列车时刻表”。军队的快速集中和调动都依赖于铁路,如何让铁路发挥出最大的功效被认为是取胜的关键。而让铁路爆发出最大功效的根本就是事先依照列车时刻表制定出精密的计划。
普法战争被看作近代战争的典范,它的全过程被各国军事当局反复研究。普鲁士取胜的所有原因都被各国最大限度地学习,法国犯的每一个错误都被千方百计地避免。在完成所有这些努力之后,1914年交战各国的参谋们都认为自己胜券在握。而他们从普法战争中得出的另一个经验是,他们面对的这场“现代战争”将“剧烈而短促”,就像普法这一战一样。
然而,普法战争只决定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方式、规模和烈度,却没能决定它持续的长度。第一次世界大战最终成了一场升级加长版的普法战争,而且站在1919年劫后余生的欧洲人的角度上说,这场升级加长版的普法战争其实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这才是普法战争被我们遗忘的真正原因。
回过头看,普法战争缔造了一个国家、决定了两个民族的命运,从军事和外交两个角度酿成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但它也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杀戮和破坏而被人们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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