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心学的异端气质

刘刚2020-08-24 17:29

(泰州学派好做梦,从入世到出世都有了,但最有代表性的,还是王艮的“异梦”——救世梦。    图虫创意)

【文化的江山】

刘刚/文

走江湖的心学

心学,从创始人陆九渊、王阳明二人开始,就有着异端气质。

在陆九渊之前,谁问过“尧舜读什么书来”这样的问题?据说,赵抃这样问过王安石,他问道:“如臯、夔、稷、契之时,有何书可读”?这都是三代以前传说中的人物。当时,赵是针对与王安石改革建立他的新学发问的。而陆九渊那一问,则问向儒家传统的道统,一问就问到尧舜头上,他们读过什么书?可见陆九渊的质疑,不仅超越孔孟,而且还要绕过周公孔子,直奔尧舜去。王阳明异化得更厉害,你让他以理学的方式去“格物致知”,面对一丛修竹,他没有格出竹子的道德品格,反而居然“格”出一身病来,在他之前,闻所未闻,在他之后,亦无二人,什么叫“格格不入”?这就是。

心学的异端气质,在泰州学派里,更为明显,有人称它为“左派心学”,不知这划分的标准是什么,也许是以思想路线来分的吧。学派发展,要靠思想路线,中国传统思想,有走仕途和走江湖两条路线,如果以走仕途为“右”,那么走江湖的就是“左派”,所谓“左派心学”,也就是走江湖的心学。但这两条路线,并非必择其一,非左必右,而是可以混搭并行和互补的。

所以,走仕途时,思想上不妨有个江湖的去处,政治上走仕途,不妨碍思想上走江湖,正如范仲淹说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李贽和汤显祖,都是半吊子仕途人物,稍有不顺,便退出仕途,因为他们心中早就有个江湖。

可他们的祖师王艮,却比他们要决绝得多,王艮“周流天下”,但他绝不走仕途,不但自己不走,还不让他的子孙走,他自己不走,还可以说是由于他的盐丁出身所致,不让子孙走,则纯属思想路线的抉择,他没如此要求弟子,却这样要求子孙。不知王艮是否有意,他这样一抉择,便走出了儒学道统,走向了墨家侠学。

儒学走仕途,所以儒生皆为士子;墨学走江湖,故墨者多是侠客。

尽管他的弟子们大都两条腿走路,用一条儒学的腿走仕途,一条墨学的腿走江湖,但他们并未走向与理学名教决裂,而是让墨学那条腿走到名教中来,将墨学中“赴汤蹈火,死不旋踵”的侠义精神留在名教里来发扬光大,黄宗羲称墨俠为“赤手搏龙蛇”。

泰州学派好做梦,具有代表性的,便是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从入世到出世都有了,但最有代表性的,用来开宗立派的,还是王艮的“异梦”——救世梦。

救世梦,见于他的《年谱》中,王艮29岁那年某夜,梦见天坠,压在人身,人皆纷纷慌张奔号,惟有他奋臂托天,救出众生。又梦见日月颠倒,星辰失序,他又一奋臂便使日月星辰归位如常。……醒来,他汗如雨下,心塞顿开,从此,他就认定,“万物一体为仁,宇宙在我即心”。

这个梦,气象格局,与王阳明不同,却与九渊相通,陆有诗句众人皆熟,可见其影响。所谓:“昂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先师如此豪迈,能不激发后学“异梦”?王阳明不是做梦,而是在“龙场悟道”,那是在游走于生死边缘之际,于“百死千难”中,孤苦独处时,终于悟到了“吾性自足,不假外求”,顿然逆转了宋学儒理路,便有“一点良知”如晨曦闪烁于天际,隐隐约约,被他的理性之眼认出,硬碰硬地撞开了理学之门,开出“致良知”一路,这是一条学院式道路,王艮显然不具有那样理性的力量,他必须借助灵性思维的奇迹,依靠梦想而非思想来实现超越。

中国文化讲入世、出世的多,儒道互补,三教合一,皆不过尔尔。可心学中,偏偏就出了个泰州学派,要做救世的梦,梦想的源泉,不在儒道里,而在墨学中。墨子,就是有着救世梦的义士,哪里人民有难,他就往哪里去,在一个“无义战”的世界里,欲以一己之力,令天下“非攻”和平,在一个不平等的礼教社会里,欲以“兼爱”之博爱,追求人类大同。

墨子的思想,就是救世信仰,有着浓郁的宗教气息,但未形成宗教,却形成了类似宗教的学派团体,具有严密的组织性,并拥有当时最先进的防御性武装,他们不仅用逻辑武装了思想,还用兵法和兵器以及一往无前的战斗意志,武装了“非攻”的和平主张。这样的学派首领,号称“钜子”,他不光有着一个信众体系,还有着维系墨者团体的法律。

先秦时期,儒、墨皆为显学,风靡当世。法家韩非子站在王朝中国的立场,批评儒家说“儒以文乱法”,批评墨家说“侠以武犯禁”,要统统都取缔。后来,法家和儒家,先后被王权采纳,阳儒阴法,为王朝中国当家,而墨家则坚持本来的思想路线,往民间去了。

王艮,天然就是个墨者,墨子与王艮,两人有太多相似,出身相似,学儒相似,开创学派也相似,我们不知王艮是否读过墨子《非命》,但他对于天命的态度,更像是墨子的弟子。拜谒孔庙时,他曾感叹:夫子亦人也,我亦人也。一念起时,顿生“我命在天,造命由我”之思,这与墨子一叹“子然,我奚独不可以然也”何其相似!

泰州学派对于墨学的复兴,有四种方式,一是力行的方式,如王艮、颜钧、何心隐等人,只管去做,“不著墨家一字,尽得墨学风流”,宛如墨侠一般;二是思想的方式,如李贽作《墨子批选》,在名教之中,独树墨学一帜,欲以墨学变革名教;三是文艺的方式,如汤显祖作《牡丹亭》,以至情而“明鬼”;四是科学的方式,如徐光启之能与利玛窦合译《几何原本》,就因为墨辨思维中,早已有了逻辑学的思辨活动造就了科学的认知范式。

《明儒王心斋先生师承弟子表》序说:“心斋先生毅然崛起于草莽鱼盐之中,以道统自任,一时天下之人,率翕然从之,风动宇内,绵绵数百年不绝。”表中录入王艮至其五传弟子共计487人,其中以进士为官者18人,以贡士为官者23人,入《明史》者20余人,入《明儒学案》者30余人,分布在江西35人,安徽23人,福建9人,浙江10人,湖南7人,湖北11人,山东7人,四川3人,河北、河南、陕西、广东各1人,江苏本土百余人,可见其学传播,主要是在长江三角洲和赣鄱流域等商品经济发达的地区。

其中,最激进的,是两个悲剧人物,一个是何心隐,另一即李贽。

用朋友改良社会

何心隐是泰州学派第三代传人,他与罗汝芳同为颜钧弟子,能文能武,一身墨侠习气,早年亦曾入仕,为江西乡试第一,可他一旦发现真理,便弃仕途而去。论仕途之决绝,没人比他更为自觉,王艮自绝于仕途,有出身的原因,颜钧没走仕途,为家贫所限,唯有何心隐在仕途上,本可以水到渠成,却被他自动放弃了。

他在选择,是走仕途,到王朝中国去,还是走江湖,到文化的江山去?他跟着老师指引的路线走去,不是士人路线,而是平民路线,走向独立精神的新天地。

李贽最佩服的人就是他,心隐死后,李贽作《何心隐论》,其中就提到他对于名教的革命,说名教五伦,被他革掉了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四伦,只留下师友一伦可取,因为他认为,前四伦,不是基于血缘,便是出于利害,属于自然而然,也是不得不然,唯独师友一伦,可以自我选择,给自由意志和自由思想留了取舍的空间,新社会就由此一伦而足够产生。

李贽说,人有五伦,何心隐舍其四,“而独置身于师友贤圣之间”。师友一伦,以“同志”相称,我们耳熟能详的“同志”,并非今日才有,而是由来已久,以“同志”建构新社会,亦非从现在开始,早在四百年前已经开始了。还有什么比这更伟大的事情?这样的事情,是对名教的革命,在名教体制里当然无法实行,那就到民间去,从自家开始,他做了一次伟大的社会革命的实验。

李贽说他要突破“孔子之道”的局限,局限在哪里?李贽指出,“孔子之道”有两个难处,一个是家庭,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难在以天下为家而不有其家”;还有一个,便是私有财产,难在“以群贤为命而不以田宅为命”,克服这两个难处,何心隐决定从自己做起。

他要做什么呢?做一个“会”,一个“师友会”,一个“同志会”,他要用这“会”来改造中国,改良社会,于是,借鉴老师颜钧在家乡成立宗族性的“萃和会”的形式,加以扩充,使之从自发性的聚众讲学,变成自觉性的自治组织,这就超越了儒者的界限,向着墨者的方向发展去,本来老师颜钧就有此倾向,他顺势就把这一倾向贯彻到底了。

他在宗族内作“会”,欲以“会”来突破家庭和私有财产的局限,遂捐其家产,立“聚和堂”——“会”,以经济平等为基础,建立耕读式乡村自治组织。

有人说,那是个空想社会主义的组织形式,空想是什么意思?就是不满现实,想在现有的国家结构以外,通过自治的组织行为,改变其现状,达到其目的。

在资本主义社会里消灭私有制,那是空想,但在社会主义社会里,就不完全是空想,而是一度成为现实,或部分成为现实。同样,在宗法社会里搞宗族自治也不是空想,与其说同王朝中国犯冲,也可说是对王朝中国的补充,放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王道序列里,它属于“齐家”范畴,王艮大讲“修身”,何心隐重在“齐家”。

王艮说“格物致知四字本旨”,都二千多年了仍“未有定论”,为此,他提出了一个新的说法,即“格如格式之格,即后挈矩之谓”,“挈矩”是“度量”的意思。

所以,“格物致知”,还有个用什么来“格”的问题,若以国家为“挈矩”来“格”天下,王朝中国就难免用它的“挈矩”——君主专制和中央集权来“格”人了,这就会出现如马克思所说的“使人不成其为人”的问题,这个问题,历来被忽略,突然间,被王艮提出来了,他正相反,他说“吾身是个矩,天下国家是个方”,这样“格”出来的“国家”,当然就是个人本位的国家,这样“格”出来的“天下”,也就是个体人格的天下了。

由此,他得出一个结论:天下什么最重要?非国家,乃“吾身”。

请注意,他已从陆王心学的“吾心”转向泰州学派的“吾身”,反复强调尊身、安身、保身、爱身,“以身为本”,“修身立本”,“立本安身”,“明哲保身”。

对此,何心隐另有一说法,他说《中庸》言修身,王艮就从“吾身”立论;《大学》说齐家,他就从《中庸》转向《大学》,从“吾身”转向“吾家”。然后以“吾家”为矩,度量天下,以“吾家”为本,聚族而居,化小家为大家,欲以“社会”——“兼相爱,交相利”的经济组织来“齐家”,达到“天下一家”。

这样的追求,虽然是从《中庸》和《大学》的名教出发,但还是突破了理学规定的名教范畴。再加上何心隐于五伦之中,惟重师友一伦,“天地之交”,不在君,也不在父,而在友,友大于君,重于父。

如此看重友谊,在《荷马史诗》里,也曾有过,阿喀琉斯终极一战,不为国家,不为王权,不为财富,只为友谊,可见,他心中,朋友大于国家,高于王权,重于财富,连宙斯都为之感叹:人类终于成熟!因为,君和父的权威,还属于自然法则,而友谊则是人道,超越自然法则,表现出纯粹的人道之爱,人类从此就可以挑战命运的主宰。因为,人类可以超越血缘自然之道,而有友谊之人道。

何心隐不走仕途,君臣一伦,便离他远了,父子、兄弟,也非人自己所能选择,要由血缘来决定,夫妇一伦,也难由己,也得经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之,五伦之中,唯独师友一伦,可以自己选择,能藉以表达自我意识,实现自由意志。如果孟子有知,会不会把他当做墨子信徒,骂他个“无君无父”?

若以师友一伦,建立新社会,那社会,就得“兼相爱,交相利”,就得“尚同”,以“同志”为基础,在志同道合中“齐家”——完成“天下一家”的大业。

心隐不走仕途,回到“吾家”,他在家干什么?李贽说他“不肯治生”,这是针对他自家说的,他“家世饶财”,对于自家生计,李贽说“公独弃置不事”,他把自家全部都捐了出去,搞了一个“会”——“聚和堂”,“与一世贤圣共生于天地之间”,他把一己之家捐了,“齐”了个一族之家,他要把一族之家做大,做成个“天下一家”。

他不为己计,却为国计,不治己生,却治民生,因此,他需要一个组织,叫做“会”,“会”是一个经济组织,也是一个文化团体,就此而言,还属于自治性的耕读互助合作形式,但他还要关心政治,一涉及政治,情形就变了,就有了会党的嫌疑。

以耕读出仕,为儒学正道,何心隐与仕途决裂,就注定了要走墨学一路,他的“会”,就像先秦墨者团体,具有士农工商全社会的性质,黄宗羲说“心隐在京师,辟各门会馆,招徕四方之士,方技杂流无不从之”,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说“梁汝元者,以讲学为名,鸠聚徒众,讥切时政”,“梁汝元”,为其原姓名,他为何要改名“何心隐”?

这就跟他搞的“会”——聚和堂有关,因官府加征“皇木银两”税,他聚“会”抗争,被捕入狱,发配贵州,运营了六年的“会”——聚和堂破产,他从流放地逃走,从此行游四方,改姓易名,自称“何心隐”,他究竟有一颗怎样的“心”要“隐”?

有人对他三教九流不分来者不拒的做法表示不满,跑来责备他,他对来者说,万物皆备于我,我还要去挑三拣四去分别好坏吗?哈哈哈,五湖四海来者皆友,看你怎么处!不过,他这样回答,就难免士林与草莽聚“会”,耕读与江湖相“会”了。

中国读书人,儒、墨怎么分?有一分水岭,即仕途。走仕途的,都是儒生,不走仕途的,即使他“言必称孔子”,那也是墨者。平时,墨隐于儒,其表现,多为儒学异端和激进儒者,从走江湖到走上革命之路,“何心隐”,隐的就是这样一条“心路”?

他不走仕途,却积极参与政治,前期扳倒严嵩,后来针对张居正,他都是活跃分子,但他参与的,不是王朝中国里的官场政治,而是文化中国的士林政治,张居正新政,要关闭天下书院,取缔民间讲学,他就针锋相对,天天讲,在讲学中发动士林,打到张居正!这就使他的“会”发生转变,从一个民生的经济组织转向民间的政治组织。

为此,他再次入狱,这一次他必死无疑,打死他就是打死组织。

心隐死了,李贽说他“为道而死”,“重于泰山”,还说“何公布衣之杰,故有杀身之祸;江陵宰相之杰也,故有身后之辱”,能量有守恒定律,荣辱也有吗?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第一辑四卷,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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