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晨/文
奈飞网剧《政客》(The Politician)完全颠覆了青春少年剧的三观,将矛头直指美国民主制度的病入膏肓与个人主义政客的方向迷失。这部青春剧背景下的富家子弟、私立高中、常春藤的成长路径与从小就培养的野心勃勃,在强调阶层固化的美国,政治可以是1%巨富的角斗场,是优等生的人生选择,但竞选有方的政客容易塑造,拥有远大抱负的政治家却难求。
青少年剧集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American Pie》(美国馅饼),把派对、Prom(高中的毕业舞会)与性,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放纵玩乐”的高中叙事。《政客》却是校园青少年剧集的变种,从竞选高中学生会主席这个视角去看“野心勃勃”的一群富家子弟的成长道路。
主角佩顿(Payton)是一个特别希望规划好自己的成长道路的人:富家子弟(虽然是被领养的),一心想进入哈佛(因为哈佛出的美国总统最多),目标是成为美国总统,甚至他的同样富家出身的女朋友也以第一夫人为矢志发展的目标,而他身边也聚集了一批语速超快,同样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很早就认同佩顿的潜质,并且愿意围绕在他身边众星捧月。
可以说,这是一帮生活优渥的优等生的高中生活,除了约略展示出的“流动的性”——把同性恋当作一种新鲜事物去尝试,就好像是最新的流行一样——几乎没有派对和放纵的情节。他们在意的是能否上最好的大学,竞选学生会主席的经历是否能在自己未来政治生涯中加分,在小小的学校池塘里练就自己的一套竞选武功。
这部青春剧中充满了对政治的揶揄,或者说对美国政治生态“堕落”的一种白描,而年轻人的有样学样,更凸显政治制度的病入膏肓,或者政治的负面因素深入骨髓。
第一季的主题是竞选高中学生会主席,但无论是班底和架势都有模有样,有策略,有民调,有演讲,缩略了美国竞选的重要元素,归纳有三:
首先,少数族裔是加分项。但,这帮富家子弟真正关心少数族裔么,还是用少数族裔来为自己装点门面,满足“政治正确”的需求。佩顿在挑选竞选搭档的时候,选了一位罹患癌症的边缘女孩,为的是争取同情票,为的是营造一种“谁都可以圆梦”的理想氛围。而他的竞争对手是两位女孩子,而且其中一位还是“中性”的黑人女孩,叙事也同样是双女生组合,黑人女孩担任学生会副会长,都是历史的突破。不过这种为历史而历史的选举,很苍白。
其次、选举最怕的是家丑见光。佩顿的搭档“癌症女孩”最终被证明其实是被自己的外婆毒害,而佩顿的团队竟然动用了“不道德”的手段,组织一场所谓的献血活动,为的只是去拿“癌症女孩”的血液去检验,这么小就修炼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厚黑学,难怪被人认为是天生的政客。他们也选择在家丑暴露之前将“癌症女孩”赶下车,同样显示了政客无情的一面。
第三、民调是工具,边缘派也有短暂的“高光时刻”。在一场民调接近的比拼中,竞选双方都想尽办法争取边缘人(尚未决定者)的选票,边缘人也只有在大选的前夕才能够被青睐,迎来高中时代绝无仅有的高光时刻。又是反讽。
第一季的结尾,佩顿团队在三年后(都出落成二十岁出头的大学生)计划参选纽约州议会参议员(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在成为联邦参议员之前,也曾经担任过伊利诺伊州议会的参议员,并为此在竞选中走透伊州的每一个乡镇)。这场货真价实的选战(学生会选举相比只能是过家家),却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投机。他们瞄准的在位者已经很多年竞选连任时没遇到挑战者,根本没有竞选的组织。而选战策略则是主打一个议题:纽约的公共交通问题。这是一个普罗大众都很关注的议题,同样也是一个比较容易打击在位者的议题。
但是,到了第二季的开头,佩顿却转换了议题,不再纠结于公共交通这样不同阶层和族群都关心却不一定有共见的具体问题,而是选择了一个宏大地多的话题——环保问题。他的竞选主题变成了宏大叙事:如果不再控制二氧化碳排放,纽约不久就会被海水淹没。如此一来,把整个竞选变成了代际之间的分割。竞选的叙事陡然变成:在位者代表的老一代,因为对环保问题尤其是减排问题不用心解决,气候变暖导致的环境失控的问题将成为留给下一代人的灾难。由此推出的行动点也很明确:年轻人,尤其是从未投票过的选民,需要采取行动,选出自己的代表来,参与政治带来改变。
这一套叙事收到了三方面的效果。
第一,它很明确的点出了希望影响的基本盘是谁?佩顿团队试图影响对宏大议题、环保议题特别在意的年轻人,以及那些对宏大议题并不那么关注,却觉得加入到激进年轻人鼓动的浪潮中很酷很潮的一大群跟风的年轻人。议题的选择也非常巧妙,恰恰因为这样的宏大议题距离年轻人的具体生活很远,但却基本上能够赢得相对一致的赞同,反而会比具体的交通问题更能发动最多的年轻人参与。
第二,它也强化了“单一议题”的影响力,目标并不真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推动年轻人去投票。西方政治的最大问题就是年轻人的参与感越来越少,觉得政治与他们无关,一些议员的席位没有竞争对手,一些选区投票率低到只要几千票就能当选。而这样的现状也会让有感染力的候选人抓住机会,让佩顿这样的天生投机政客可以有机可乘。如果他们能鼓动通常不大出来投票的人去投票,提升投票率,他们就很有可能赢得选举。
第三,它人为制造出一种割裂,这恰恰是恰恰时美国政治目前面临的最大挑战。佩顿的团队创造出一种你们与我们的差别,一种前浪与后浪的区别,一种过气了的和新生的不同。而在这种制造出来的差异中(第二季最精彩的一集恰恰是从选民视角——一对纽约的母女的视角——去审视这种割裂以及最终弥合这种割裂的偶然因素)在人为制造的两极分化过程中,调动起选民的情绪,诉诸选民非理性的情绪。如果刚刚踏入政坛的年轻人就很清楚制造选民的分裂对自己有利,美国民主想要再回到建国者所提倡的沟通和妥协就更难了。
但选举与施政有着天然的区别,一个依赖单一标签当选的州参议员,在施政过程中能够推动什么改变?在第二季结束佩顿梳理成绩的时候,列举了一系列跟绿色能源相关的数据:建设了多少屋顶的太阳能板和市内的绿色充电桩。但是这些建树与普罗大众,或者说斗升小民的需求太远了。教育、医疗、交通、贫富差距、公共服务,一系列最基础的问题,被这位天生的政客忽略,纽约还是那个纽约,但是在年轻人的心目中,佩顿已经有了明确的“绿色标签”。
所以最终,《政客》想表达什么?我想至少有三点:
首先,美国社会制造出太多野心勃勃的政客,那种鼓动性的,能够滔滔不绝,特别善于引述数据,能说理但是又能把说理说地特别有煽动性的人。这种政客从一开始就把向权力顶峰攀登作为人生的目标,他们最大的盲点恰恰是对美国真正需要的改革无动于衷。
其次,到底需要什么样的政客?佩顿把入住白宫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就好像硅谷的年轻人把创建下一个亚马逊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一样,为此他愿意从小就踏入不断的竞选之中。入主白宫,成为全球最有权势的人,的确可以激励一代又一代人,但也可能成为煽情的突破天花板叙事:第一位黑人总统(奥巴马做到了);第一位女性总统(希拉里失之交臂);第一位黑人女性总统(民主党候选人拜登现在最大的压力就是去选择一位黑人女性作为搭档);第一位亚裔总统?拉丁裔总统?但是这种突破天花板的标签一方面体现了美国种族阶层固化的现实,另一方面却又完全有违于选举政治的本质——选举是为了让最有能力代表自己利益的人,最有可能践行选举承诺的人,最有魄力解决现有问题的人,最有眼光为国家未来规划道路的人,有机会去为人民服务,而不是为了填补某种“政治正确”的空白。
再次,在选举与施政之间必须有所平衡。有的人基本上不是在竞选的路上,就是在募资的路上,这恰恰是美国政治的最大软肋。剧集里没有正面提到选举其实需要花很多钱,当然预设佩顿是个富家子,也就表明,他不大需要为募资费心(这又是另一个选举的悖论,你不希望选举变成某种贵族的游戏,希望穷小子也有机会出人头地)。但是,如果一个矢志于选举,而且特别精到选举的人,而且以每一个当选的职位作为自己进身之阶,只为了达成入主白宫的梦想的人,是好的政客么?他可能练就了一套竞选的本领,却可能并没有多少施政的经验,他如何避免被一系列既得利益者所捕获?
苏世民年轻时曾经求教于曾担任纽约州长的耶鲁校友哈里曼关于年轻人是否该投身政治的问题。哈里曼的回答很有代表性,“如果你对政治感兴趣,那么我建议你先竭尽所能去赚钱。如果你决定要参与政治,那么金钱会确保你的独立性。”《政客》通过一番戏谑,把政治消解成为富家子弟野心勃勃的成长戏剧,也消解了整个美国政治体制的严肃性。
(作者为《经济学人·商论》执行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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