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书客·热月拾书|

云也退2020-07-20 17:12

云也退/文

【晒书客.热月拾书】

No.10

《隐痛》

(法)伊内丝·巴亚尔/著 焦君怡/译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0年5月

如果《温柔之歌》能得龚古尔奖,那么这本《隐痛》也绝对配得上。两个小说,带点贬义来形容的话,都是“社会新闻题材”,也都是一上来就把毁灭的结果表述给读者看了,然后退回去,告诉你之前发生了什么铸就了悲剧。女作家都写得非常好,唯一的问题就是,当我们说起《隐痛》时会说它是“写性侵的”——就像说起《温柔之歌》时会说它是“写保姆杀婴的”——而不会说它“写了一个人(家庭)的毁灭”。

当你看到中产家庭的两口子你欢我爱,特别男人在事业上刚刚有了一番新成就的时候,你就知道祸事不远矣。当性侵时刻来到,巴亚尔毫不顾忌任何纯文学上的考虑,赤裸裸勾勒了所有的细节,然后进入一条直线下滑的通道。从享受到彻底的厌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在有了创伤的人周围,所有以往正常的做法,从亲密关系到社交移情,到专业的心理干预,都成了羞辱。催命的鼓点声声敲紧。文字多么强大,但文字能做到的又太有限了。

No.9

《三种爱:勃朗宁夫人、狄金森与乔治·桑》

张翎/著 新民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0年3月

作家张翎发现了一个事情:尽管乔治·桑戴着一顶“法国19世纪浪漫主义代表作家之一”的桂冠,但几乎所有的介绍文章,都没有把她的写作作为重点来谈。张翎感到惊异,并说她也未能免俗,只能先讲很多八卦野史;这个俗是免不了的,因为关于乔治·桑的文字的确都首要地指向她那些“周旋于n个男人之间”的故事,连她的名字“乔治”也和英国那位“乔治·艾略特”一样,有着刻意隐瞒性别的用意。

乔治·桑在此书所写的三个女文人中是命运最好的;另两位,勃朗宁夫人和狄金森,都是被天妒之人。在张翎叙述访问女作家故居的文字里,看得到那种突破时空去聆听的急切之心,她同情,她共情,也借此来称许自己热爱的写作这门行当。

No.8

《肮脏的三十年代: 沙尘暴中的美国人》

(美)蒂莫西·伊根/著 龚萍/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0年5月

如果文字能传达切肤之痛,那还要斥巨资去拍什么灾难片呢?——这就是我对此书的读感。蒂莫西·伊根纯熟地将那些生活在七十多年前的中西部的人的感受呈现在了今日,跟随他,我们去体会“吃小树枝”的口感,去体会黑色和灰色的尘土从窗缝里渗进来,和在牲口肚子里凝结为硬邦邦的一块块的可怕,去体会混了沙尘的雪厚厚地积起来,还有一个仅4磅重的婴儿被人弃在那里的画面。“译文纪实”系列尽可以多出一些以揭露美国过去和现在的阴暗事为主题的书,像这一本,还有揭露美国医疗费用内幕的《美国病》,不只是立场“正确”,而且确实写得好。西部大开发算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业绩,但它在时间上就与大萧条紧紧相连,更有雪上加霜的,即如伊根所说,“把绿色强加到每一片荒土”上的后果就是环境的惩罚。这本书在描写环境的时候,也讲经济,讲社会,讲风俗和人性,更讲了政治,那些政治家究竟该不该为两百万农民无家可归的现实负责?政治家的作为又是否可以推给他们的个性?

No.7

《列维-斯特劳斯对话录》

(法)乔治·沙博尼耶/编著 杜蘅/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9年5月

要是连访谈录都看不下去,那么列维大师的别的书也休想看下去了。可事实就是,列维大师的每一本访谈录,从当初那本《今昔纵横谈》开始就显得那么的不好读,列维驳杂的头脑总是不肯为读者多加考虑几分。

这本《对话录》对于此种情况或有纠正作用。读完它的每一个字也不需要太多的耐心,而且其中观点一如既往的多,却不乏更能直观地理解的,因为他说的只是一些人所能见的事实。我个人感兴趣的,是他说的“美学创作日益局限于其本身,不再直接面对对象,而是面对艺术传统”,意思就是大师前辈们珠玉在前,我只需要学他们。而这个现象,列维指出,“原始艺术中是没有的”。

书中很多篇幅都集中在谈艺术,他们最大可能地拓展了艺术的范围,由此,他们经常在预设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论题即“什么才算艺术”的情况下,没有把自己限制在不停地下判断的行为里面。不过,仗着一套符号学术语,列维和乔治两人总在把话题导入深度,以至于就连一些极简短的口头争执,都是需要读者在一旁垂手聆听的。

No.6

《行话: 一个作家和他的同行及其作品》

(美)菲利普·罗斯/著 蒋道超/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0年5月

在眼下的混乱中,美国的学术圈正在把美国重置于二十年前菲利普·罗思发出的伟大警告之下:他们屈服于政治正确,将不愿承诺给有色人种学生优待的教师处以停职。这正是罗思在《人性的污秽》里所叙述的事实。一般作家写出这么一部小说就可以吹一辈子了,而罗思同样水准的小说起码还有四部。《行话》算是罗思名下最次要的作品了——对谈集,而且对谈的七位对象似乎很随机。实际上他们都是犹太人,或者置身后大屠杀的氛围里,或者置身冷战的氛围里,总之都带着跟那场大劫有关的问题意识在问答。同克里玛的对谈,在《布拉格精神》里看过,而同阿佩尔菲尔德的那次谈话,我那年去拜访阿老时他给了我一本他和罗思对话录的英文版,里边就有。

无论怎么开启话头,罗思都是奔着一些宏大的方向去的,说得高尚一点,奔着探讨人类何去何从而去的。犹太作家的确有资格谈这些,因为他们总是自觉担当起为最无差别的人类集体做过往总结、做未来谋划的任务。他跟阿佩尔菲尔德、克里玛、昆德拉、莱维等都聊了卡夫卡(另一个较多聊的故人是舒尔茨),他们每个人的反馈都能列明一种“打开卡夫卡的方式”。他同莱维谈工作精神,这是对莱维在一般认知中那种“幸存者的光环”的温柔击破;他让昆德拉的智者之“轻”同克里玛仁者之“重”之间有了鲜明对比;他写马拉默德的一篇堪称人物特写的典范;而玛丽·麦卡锡则如她一贯表现的那样,冲口而出的都是激进公知的火药味。

No.5

《敖德萨的历史: 一座梦想之城的创造与死亡》

(美)查尔斯·金/著 李雪顺/译 索·恩|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20年5月

“本质不坏的犯罪”“南方典型的自由散漫”“把藐视规则视为艺术”“具有一定的忍耐不公正待遇的能力”……书中的这些短语,对于叙述敖德萨这座城市来说,都精准而不可或缺。它是黑海北岸的一颗明暗不定的珍珠,是经常不自由的自由港,也是犹太人的福地和葬身之处。

书中的重心之一落在了巴别尔的《敖德萨故事》上。那是对它最为权威的文学立传,而小说采取的短篇集的形式,和它所树立的主人公——一个黑社会头目——又隐含了它极为不稳定的命运。查尔斯·金意味深长地写道:巴别尔的敖德萨“是一个偷盗、娼妓和谋杀盛行的社区,但它终究是一个社区。”自从1861年废除农奴制以来,敖德萨数量庞大的犹太人就成了社会矛盾引发的怨气的主要发泄对象,然而屡遭杀戮的犹太人却又是敖德萨最具权威的代言者,一张最有价值的国际名片。

居民成分杂多,又处在大帝国之间的夹缝处,是它们争斗的前沿阵地,同时也是无处可去的人的避难所。俄土战争、克里米亚战争以及二战时期罗马尼亚的占领,同时还有19-20世纪的众多反犹大屠杀,为它标上了“残酷居所”的属性。从书中可以看到,当年只需不怀好意地喊一句“干死犹太佬”,聚集的人群就会一下子明白应该做些什么;但犹太人就像《旧约》里的以色列人一样,怎么都杀不干净,而总能在任何一次人口普查中把自己所占的百分比高举过头顶。

 No.4

《逝物录》

(德)尤迪特·沙朗斯基/著 陈早/译

中信·大方 2020年4月

她关注那些在我们无知无觉的时候发生或了结的事,生成或消失的事物。她首先摆明了立场:一切建造的都将销毁,所有在世的都是余生;然后提出了个人愤激的指向:总有人要做暴君,总有人企图通过清除过去来控制未来。

进而就有了这本书。沙朗斯基其人,从写作态度到风格都特别值得钦佩,因为她是绝不允许自己所写下的东西被视为“冷知识”的,在《岛屿书》中,她给那些孤冷无人的小岛立下了一则则小传,而在这本里,那些早已消失的事物,或者其意义早已无人重视的东西,无论是萨福的诗还是里海虎,都随着它们存在时的背景板一起复原。当然不可能是博物馆式的完全的“复原”,但其中虚构的部分,正反映了沙朗斯基所警示的,我们需要为那些正在纷纷成为往事的眼下培养的态度。

No.3

《遗忘通论》

(安哥拉)若泽·爱德华多·阿瓜卢萨/著 王渊/译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0年4月

高级的小说,阿瓜卢萨对故事的理解和处理情节的智力都令人佩服。有时感觉他像在钓鱼前撒窝,丢下去后感觉水里很平静,但撒下钓竿,很快就发现鱼都已经在附近聚集起来了。每一小章节时不时用论文体的语汇来做标题,却不生硬;每每感到故事偏离了主题,但立刻会出现另一个不容错过的兴奋点。

公寓楼里莫名新增的墙,用绳子从阳台往下套取活鸡,被枪决后活下来的人,笔法诡异的日记,烧毁藏书,吞了宝石的鸽子,偷偷立起的天线……故事里诸多神秘的细节都有着不容分说的说服力,在一些明显幻想性的情节的后边,看得出作者对人物心理状态稳固的把握。认真一点的话,书中较为主要的那些人,可以分为“在乎求生”和“无所谓求生与否”这两类,酷烈的生活现实似乎随时准备着把人推入陶醉状态。

在写到一个法国作家在罗安达离奇失踪的时候,作者说这里有“什么都过量的生活、旋转木马般的感情和混乱但令人陶醉的声音和味道”,而一个女人对他失踪的叙述是“那个混血把自己输掉了。帽子自己找到了我。”另一个角色说了一句“真相不过是不会撒谎的人的没有鞋掌的鞋。”这些具有独特节奏和意象的语言让此书增色,可是阿瓜卢萨对此的纯熟驾驭,毫不显得他是在制造什么类似“安哥拉特色”的东西。

No.2

《人的疆域: 卡内蒂笔记1942-1985》

(英)埃利亚斯·卡内蒂/著 李佳川 季冲 胡烨/译

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0年5月

很难想象卡内蒂要是没有得到诺贝尔文学奖,他这些笔记会得到多大的发行量,也许,它们的面世只是作为一个小说家未能兑现全部天赋的证明,并且需要一些喜欢制造“遗珠效应”的出版商花相当的精力去力推一阵子,才能开始获得读者吧。

卡内蒂嗜书如命,笔记里常有近来读了什么什么的记录。他读德·迈斯特,说他“一生仅凭少数的几个想法维持,可他信得多么坚定啊!”他读叔本华,说他的出众之处,就在于“整个人生是受极少数早期经历所决定的。”在这一多数可称为警句的笔记里,也有这样的感叹:“追忆吧,只要你尚有可追忆之事,追忆吧,心甘情愿地投入回忆的怀抱,不要对它嗤之以鼻”。由此类表述可见,虽然爱书,但卡内蒂其实从未陷入过担心书太多读不完的恐慌之中。

因为他深信,人所需的智慧早就被前人说完了,而个人经验即使珍贵,也不在于多而在于反复的思量和追忆。下面这一段话当然是喜闻乐见的,“孔子的谈话录是最早和最完整的人类精神画像;最令人震惊的是,五百段谈话就可以囊括这么多内容;人们可以借由它变得多么完整和圆满;清晰易懂”。作为被他的头脑很早就猎取到的一桶金,孔夫子甚至出现在他的《迷惘》中,那本小说里有“孔夫子为媒”这奇幻的一章。但是小说的主人公基恩博士最后死于疯狂的自焚;卡内蒂在沉迷思想的时候也沉迷于对思想的自我警示。

No.1

《扎加耶夫斯基诗集 I II》

《无形之手》《永恒的敌人》

(波兰)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著 李以亮/译

一頁folio·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0年6月

读到一本完美的诗集,就会猜想它是在多少不完美之作的基础上提取出来的。急就章是不可能进入其中的,每一首诗必定是百般考量的结果,对扎加耶夫斯基这种貌似比较讲究“兴之所至”的诗人来讲,我认为更是如此。

构造一个出人意料的意象组合并不难,难的是如何继续下去,把那些不太出人意料的短语、描述都组合到同样的一个主题之下,能触摸一根线索,却看不见它的来历和去向。在《还是美丽的加龙河》这首太美丽的诗里,扎加写“时间像逃学的学生/摇晃在草地上”,又写城市到了夜晚“如流浪汉的眼睛转暗”,最后写到河流终将通往大海,在那里它的名字被抹去,“而它一直在流,流,流”。在“亮点”最终出现的时候,之前那些巧妙的组织就自然成了它的一部分,整个过程就像先看到一块椭圆形的蓝斑点,随后一点点看到整个孔雀。

有时还能看到孔雀的屁股——突然下坠也是扎加擅长讽刺的绝好证明。一首写小型博物馆游记的小诗里,先说到被黑发耶稣注视,随后听到一对游客在大声念着旅游手册上的文字;在《老年马克思(一)》中,他想象了晚年马克思在操心了世界时局之种种后对居所的一闪念:“也许墙纸该换了”。扎加对他生活过的利沃夫、格利维采,对他守望过的河流,对他晚年失忆的父亲,对家乡、旅居、童年等等都有一种似乎顺手择取即成佳构的能力,但背后长期琢磨的功夫则不可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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