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虎/文

2000年-2001年的时候，尼尔·弗格森正在伦敦的牛津大学教书。在康拉德·布莱克举办的一个聚会上，37岁的弗格森第一次遇到78岁的美国政治家亨利·基辛格。

弗格森还记得，在这个聚会上，基辛格赞扬了他刚出版的一本有关“一战”的书，“我自然受宠若惊”。弗格森印象深刻的一点还有，当名模艾拉·麦克弗森一进屋，基辛格一下撇开他迎上去。

几个月后，基辛格授意弗格森为他的传记执笔，弗格森很开心，但同时一再犹豫，直到2004年3月，弗格森正式拒绝了。然而，几个星期后，当弗格森在康州肯特镇看到基辛格的一些文件时，他兴奋起来了，那种感觉就像十多年前他第一次到伦敦罗斯柴尔德档案馆翻阅罗斯柴尔德家族的档案，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必须写这部传记。经过十年爬梳，传记第一册《基辛格1923-1968：理想主义者》在2015年出版。

作为基辛格唯一授权的传记，弗格森的这部传记最吸引人的地方无疑是它的一些资料。为此，弗格森阅读了国会图书馆中基辛格庞大档案库的每一个部分。国会图书馆中基辛格档案重达几吨，仅电子数据库中就包含了8380个文档，多达37,654页资料，其中包括年仅22岁的基辛格在亲眼目睹纳粹集中营解放后写的《永恒的犹太人》，写给他父母一封有关他与正统信仰偏离的信等等。基辛格本人则为弗格森提供了145箱在康州一个储藏室里的私人文件，包括至少是1955年之前的基辛格作品、书信、断断续续的日记，以及大约20箱基辛格从政以来的私人信函……正是这些文件打动了弗格森，让他改变主意为基辛格执笔写传记，这也是这部传记最为引人注目的地方。佛格森也给出了基辛格家族在1938年移民之前的全部故事，确认了基辛格家族至少有23名亲人死于纳粹大屠杀。

弗格森的基辛格传记开篇言道：“毫无疑问，现当代既受人敬重又遭人痛恨的政治家自然包括美国国务卿，而其中没有哪个人比得上基辛格。”在美国有个笑话，说若是基辛格死了，尼克松就成为总统。从这句话可以看出，基辛格在美国政治的影响力。然而如何看待基辛格的影响呢？弗格森用了整整第一章用来讲述基辛格获得的两种截然相反的评价。一方面，他成为“大名人、大要人、大福之人”，“超人、超级明星、超级德国佬”，“改变了世界命运”、“世界上不可或缺的人”；另一方面，他也受尽嘲讽，“好像对于基辛格这个人物，仅仅提到他的名字，就会触动一代人集体意识中的某个痛处”，以及各种指控，如“英国间谍”、“苏联间谍”、“在世的、甚至是历史上都排得上号的大恶人之一”。

一方面基辛格与黎德寿二人，因坚持谈判促成《巴黎和平协议》的签署，获得1973年的诺贝尔和平奖，以及其他著名奖项；另一方面，在一些人看来，尤其在一些记者眼里，基辛格“在印度支那、智利、阿根廷、塞浦路斯、东帝汶与其他几个国家犯下战争罪和危害人类罪”。基辛格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弗格森的《基辛格：理想主义者》能否告诉读者？这或许需要读者自己去判断，因为毫无疑问，要给这样一位充满争议的人物写传记，显然也是一件冒险的事，本身充满争议。

“理想主义者”——这是尼尔·弗格森写的《基辛格》第一册的副标题，这让很多人吃惊，因为基辛格的名字几乎与政治现实主义者联系在一起，而不是与理想主义联系起来。按照安东尼刘易斯对“基辛格主义”的定义，就是“迷恋秩序与权力，牺牲人道主义的追求。”用马文卡尔布和伯纳德卡尔布的话来说，尼克松和基辛格“两个人总体上都持一种现实政治观，认为实用主义高于道德准则。”不过，弗格森对基辛格的学术知识进行了探源，分析了基辛格军队导师弗里茨克拉默和他的哈佛导师威廉·伊德洛特的影响，甚至找到了基辛格一篇未发表的有关康德哲学论文《历史的意义》，认为1968年前的基辛格是一位康德意义上的理想主义者，而不是他在美国现代政治上的版本。在这一点，弗格森认为知识界大多误会了基辛格。

不过，弗格森为基辛格的辩护似乎并没有说服所有的人。

不管世人如何看待基辛格，作为“冷战”时期世界最重要影响人物之一，亨利·基辛格都是不可忽视的；不管是否同意尼尔·弗格森的对基辛格的书写，作为基辛格唯一授权的的传记《基辛格1923-1968：理想主义者》无论如何都是值得看的，不仅因为其中有不少独家的资料，更有不少对历史的思考：“‘冷战’无关经济，甚至无关核储备，更无关装甲师；‘冷战’主要是一个理想问题。”唯独遗憾的是，这本基辛格传记止于1968年，基辛格进入白宫前，关于基辛格的更多的历史谜底或许能在传记第二册才能知晓。

基辛格之所以会挑选英国人尼尔·弗格森为他执笔写传，也非偶然。

2018年4月中信出版集团翻译出版了《基辛格1923-1968：理想主义者》，作者尼尔·弗格森在五一前后到中国访问的间隙，邮件接受了笔者的采访。

问=经济观察报

答=尼尔·弗格森

基辛格是西方最重要的中国对话者

问：《基辛格传记》第一册副标题是《理想主义者》，你为什么认为他是一位理想主义者？

答：作为一个年轻人，基辛格至少在两个方面算是理想主义者：一方面是哲学（他研究康德），另一方面是外交政策（在对越南问题上，他粉碎了经典现实主义者汉斯·摩根）。

问：《基辛格》第二册什么时候能出来？在第二册中，你称基辛格为现实主义者，对吗？为什么？基辛格在中年时候有一个转变吗？

答：我希望第二册能在2021年左右出来。嗯，1968年之后，他变得更像一名现实主义者。这是当时美国国家政权的性质，尤其是理查德尼克松做总统后。我认为这个转变过程可以追溯到他的一本没有出版的关于俾斯麦的书，但一个关键的时刻是意识到在越南取得和平难如登天。

问：你个人怎么看基辛格在美国的外交思想？

答：我认为他是“冷战”造就的最具有原创性的战略思想家。

问：基辛格是1970年代中美建交的重要推动者。你如何评价他当时和现在在中美关系中所扮演的角色？

答：他是西方最重要的中国对话者，从毛到习，促成了无数与中国领导人之间的参观与会谈。如今他快95岁了，在这方面，依然没有人可以与他匹敌。

问：“中美国（Chimerica）”是什么意思？现在你如何看中国与美国的关系？

答：我第一次用“中美国”这个术语是2007年1月，用来描述中美经济关系对全球金融体系的核心重要性。这个术语可以解释当时中国外汇储备积累方面的大部分趋势，此时的中国储备积累像是美国经济的一种信贷额度，为巨额的账户赤字提供资金，帮助打破美国房地产泡沫。所以我认为“中美国”是2008年金融危机的一个原因，但是它也有助于避免潜在的大萧条，因为中国和美国都通过货币和信贷的扩张来重塑世界经济。今天，“中美国”似乎要分开了，因为特普朗政府决心减少每种贸易赤字。

问：你认为如今中美贸易战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它最终会导致货币战争吗？

答：根本原因是西方国家越来越担心中国的崛起，以及一种观点——并非完全没有道理——认为全球贸易体系倾向于牺牲美国利益让中国获利。我不认为这场贸易战最终会导致货币战争。自危机爆发之后，中国已经抵制了大幅度贬值货币的诱惑。日本就曾将货币贬值作为经济复苏的驱动力。

民主不善于提供长期一贯又世代公

平的政策

问：你曾经批评福利制度，认为是西方衰落的原因。福利制度会不会颠覆经典的民主理论？

答：这把我的观点过于简单化了。在“大衰退”中，美国正遭受结构性财政危机，原因是：a）医疗保险等权利增长;　b）由于减税导致的税基不足。这最终会产生政治危机，因为它意味着巨额的资金不足。民主不善于提供长期一贯又保证世代公平的政策。

问：美国贫富差距的加大和福利政策衰败的原因在哪里？会不会导致美国民主的失败？

答：中国的贫富差距也在增加。事实上，过去三十年来，大多数的重要经济实体，贫富差距都在增加。原因有很多：高收入和财富的税收减少，资本回报增加，网络效应，公共教育不佳，以及自由贸易和技术对非技术工人工资的影响。然而，不平等和民主可以共存。我们还没有回到一百年前的美国所经历的不平等程度。

问：你如何看特朗普赢得总统大选的原因？他的胜利是否意味着民主的失败？

答：特朗普之所以能赢得大选是反对全球化、大量移民和多元文化影响的平民主义的反弹。很多普通美国人觉得被主流共和党和民主党所赞成的政策所疏远，他们认为这些政策只会使得社会精英受益。特普朗和伯尼·桑德斯，这两位候选人都公开表达了这些感受。但民主党提名的候选人希拉里·克林顿则象征了中部美国人所鄙视的一切东西。很多人担心特普朗的当选会对民主构成威胁，我不同意。这正好显示这个系统运行良好，而且能自我纠正。现在，我们看到反对特普朗的反弹，这将有助于民主党赢得中期选举。

问：现代国家财政制度的形成对国家行为有什么影响？经济会决定一切吗？

答：财政政策是任何国家运行的关键。每一个国家都会发展适合其人民政治偏好的财政制度：这可以把法国税率对比美国。但经济不决定一切。亨利·基辛格一直都认为，权力与财富不一样。

问：海因里希·海涅说：“金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上帝，而罗斯柴尔德则是它的导师。”你曾经通过研究隐藏了半个多世纪的文件，数万封信件，写成《罗斯柴尔德家族》，介绍了这个世界上最神秘的金融家族。你认为罗斯柴尔德家族是如何改变了现代世界的？

答：罗斯柴尔德家族在19世纪建立的银行在建立现代债券市场上起着决定性作用。这个家族同时也成为欧洲犹太人从歧视中脱颖而出的象征，他们的能力不仅仅是创造财富上，也表现在宏伟的生活上。尽管希特勒等反犹太人试图摧毁他们的财富和权力，但罗斯柴尔德人幸存下来，并在世界经济和社会精英中保持着自己的地位。

问：二十世纪战事频仍的三大根源：种族冲突、经济困境、帝国衰落。这是您的观点吗？你如何看中东战争？

答：是的，这是我的书《战争与世界》的观点。这个观点既适合于19世纪的中东欧，也适合现在的中东。

问：你怎么看日本中断的经济奇迹？这对于中国有什么影响与借鉴？

答：20世纪90年代日本的经济增长率突然而且永久地下降，是由于人口因素（人口老龄化），财务问题（房地产泡沫，僵尸银行）和货币升值等因素的混合。中国当然必须担心在未来几十年内会出现类似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