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张妍/文 11月的南方还有些闷热。周六早上,从广州坐巴士抵达深圳湾口岸,望着关口长长的队伍,我开始怀疑这个时候去香港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毕竟,这半年来有关中港矛盾的新闻越来越多。几乎每一个最近到香港旅游的朋友,都失望地说在那里遇到了不好的待遇——偏见,是他们最常提到的词。
队伍中有不少水客。他们大多因广东户籍而持一年多次往返的旅行签证,拖着空箱子和编织袋,与我一同拥挤在中国公民出境口,随着海关的放行,一点点挪动脚步。但到达入境口,他们立刻与我分道扬镳,集体涌向电子E通道,那是为频繁出入深港的旅客提供的快捷通道。在旅行的最后一日,从香港到深圳的东铁线列车上,我又看到了这些人。他们的大箱子显然已经满满当当,大约是装满了奶粉、iPhone、化妆品这类东西,甚至为路人腾出空当都显得相当费劲。接近罗湖口岸的时候,他们训练有素且速度惊人地将“货品”分配好,列车门一打开,潮涌般出去,箱底轮子摩擦地面的哗哗声又增添了几分嘈杂。
于是我有些烦躁。三年前,我在香港生活的时候,还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水客。尽管那时我就知道,和几乎所有的旅游城市一样,香港也有A面和B面,但想到重返香港,却在一开始便遇上这惊人的景象,终究还是有些忿忿。
不出所料,这惊人的景象陆续发生在今后几日的旅途中。比如那日踏进半岛酒店正门,并不是周末,时间也接近傍晚六点,但来吃下午茶的游客依然填满了整个大堂,桌挨桌,人挨人,只留下一条通道通向购物场所和客房。过半是内地游客,各种名牌LOGO的大购物袋就堆在脚边,衣袖上的旅行团贴纸还未撕去,他们不断地呼唤着服务生来添加茶水,餐具被胡乱摆弄着,发出“叮、叮”的声响。
一股燥热感凭空涌上来,并在酒店大堂的空气里蒸发掉,这是我以为的香港的A面。这一面还可以在很多地方看到,比如旺角、铜锣湾、海洋公园,还有SASA、东涌Outlets,甚至是黄大仙庙,解签处早已开始提供普通话服务。内地旅客所留下的痕迹,遍及了这些商业场所的每一个角落。在旺角的一家大型商场,为了防止内地游客破坏环境,在洗手间设置了自动垃圾桶,而每一位内地游客如厕之后,马上就会有清洁工冲进去,洗刷一番——服务这般“无微不至”。
因此不难想象,内地旅客为什么很难受到香港服务业的厚待。哪怕是在高档商场,如果你不愿意多买一些东西,下一秒便会感觉到销售员的态度冷下来。普通的香港人显然无法从这么多内地旅客的到来之中获得直观的收益,相反,这些恼人的大陆客还为他们的生活增添了许多麻烦。住在沙田上水的香港人Sam,与我一见面便开口抱怨,“你不要不相信,我家里有小孩,但我真的在附近买不到一罐奶粉,全被你们抢去了!”
他说的倒也对。即便是像我这样爱惜钱财的游客,到了香港也必定要去超市和药店,扫货目标以电动牙刷、进口巧克力、药油、干货为主,甚至连虾酱、腐乳这些调味品也会捎上几瓶,质量好过内地,价格却只有几分之一,还再打上个汇率折扣。连人家的柴米油盐都不放过,从这个角度上来讲,我确实像只“蝗虫”。
但在这里消费,也因其愉悦、便利的感受,从而不知不觉地花钱出去。回到曾经住所附近的“坤记”吃饭,三年不见,老板居然还一眼认出我:“好久不见!你搬到边度住?”我不流利的广东话,他很领情。他招呼我多吃点东西并加赠豆浆,哪怕背对着我擦桌子收拾板凳,还自说自话道全靠街坊帮衬才把这铺子撑下来。这种生意人的精明与老街坊的温情糅合在一起,是香港这座城市的另一副表情。
香港的B面有多难寻?从熙攘的毕打街拐出来,往山上走个二十分钟,便是香港动植物园,一路都有清晰的路标指引,虽是上山,石阶与人行道走得舒舒服服。这里在周末都难觅游客踪影,不设门票,没有围栏,四周古树环抱,踱步进去,雀鸟、老龟和金丝猴陪孩子老人消磨时间;不去山顶,而是搭半山扶梯缓缓地向上,越过酒吧餐厅林立的苏豪区,紧接着,两旁拥挤逼仄的旧楼依次从身边后退,到达尽头再拾级而上,依然有绿意和清静;从旺角坐小巴向西,没几站到九龙城,密集且破旧的城区之中,有香港最正的食肆,面馆、糖水、火锅、海鲜酒楼、泰国菜、越南菜乃至清真馆一应俱全,远眺得见狮子山,近望得到启德机场废弃的跑道。
这些本土风味浓厚的社区与旅游景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原先难觅内地人踪影,近来却也偶尔听得见普通话。老住家们通常对内地游客保持着警觉。在旧集市上,我拿出手机想拍摄走在前面、左手拄拐右手拎肉的老奶奶,却没想到,她察觉了,回头望我一眼,顿时臊得我脸红——原来,它还是要和我划清界限。
强势的城市文化扑面而来。初来乍到的内地客,并不能理解香港社会里公德与私德之间微妙的规则。习惯了自由经济、揾钱创业的香港人,自有一套生意往来经,也习惯了克制、勤勉与自律的生活规则;而有实力来香港高消费的内地旅客,不少通过资源垄断获得经济提升,规则是约束,一方不宽容,另一方觉得自己凭什么不放纵。“有太多话题都是和香港同事沟通的雷区,”我跟四川姑娘Mandy坐在翠华餐厅里,她咬着冻柠茶杯中的吸管跟我说,“有时候我觉得他们简直已经paranoid(偏见)大陆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香港生活了四年,Mandy的讲话方式也早已是香港人习惯的那种“中夹英”。翠华餐厅也是满坑满谷的内地人,嘈杂之中,我俩聊着不切时宜的话题。
服务生灵敏地穿梭于桌台之间,我翻着路边摊买来的《壹周刊》,封面故事是郭晶晶与霍启刚的婚礼。香港人笑话霍启刚抠门,让老丈人丈母娘来香港参加婚礼,还要坐经济舱,还要住内地游客都不爱住了的富豪东方酒店。不小心,招牌奶油猪掉下来的面包渣沾满了手臂,我想叫服务生帮我擦一下,他却像上弦发条,手举托盘,脚步如风,拦也拦不下来。恍惚之间,Mandy恼怒的脸,服务生移动的步伐,餐厅的霓虹灯,八卦杂志的花绿图片,排队叫号声,刀叉的碰撞声,硬币滑落的叮当声,我忽然也拼凑不出香港的任何一面。
(本文图片由POCO-澄江皓月、Mr.DJ_studio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