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诗依/文
读《顾随致周汝昌书》,知道1959年12月的《人民日报》曾经刊发过题为《猪为六畜之首》的社论,内心不禁称奇。当时在天津师范大学(今河北大学前身)任教的顾随,据此填写了一阕《临江仙——读 <人民日报> 社论 <猪为六畜之首> 》: 猪为六畜之首> 人民日报>
六畜旧时排次,惟猪最不称强。敬陪末座脸无光。上头鸡犬在,更上马牛羊。今日重排席位,首先推让猪王。积肥打得满仓粮。浑身都是宝,不但肉生香。
无论是党中央机关报社论的题目,还是教授的词,都颇饶奇趣。笔者没有去查资料,但推想起来,1959年是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一年,粮食供应出现严重问题,党中央机关报以社论的规格为六畜重新排次,并突出猪在六畜中的“带头大哥”地位,应该是服务于增加粮食生产的目的。
而作为书斋中的教授,顾随并不知道,在如此新鲜、有趣的诗料的背后,发生了怎样残酷的事实。尽管大饥荒的死亡数字至今成谜,但大饥荒曾经发生过并且饿死过为数不少的人,已是不争的事实。只是,当时有效地封锁了消息,只有部分报纸以发生“浮肿病”作为报道题材,侧面反映了饥荒的严重程度。多数时间里,媒体上仍是一派莺歌燕舞。
新闻封锁之下,连一般干部都不知道大饥荒的事实,更别指望一介文学教授能从党报的社论中洞察出严酷的现实。此时,距辞世不到一年的顾随,仍然与自述的自己身上“坚不可拔”的“小资产阶级文人习气”作着顽强的斗争,人民公社,反右,农村水利,粮棉增产,厂矿提前完成生产计划,女儿入党,周恩来出访等新闻,成为去世前的顾随诗词写作的主题。不惟如此,他还提醒周汝昌,在其词作中要将中共八届八中全会的内容写进去。
顾随192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他幼承家教,加之天资聪颖,很早就打下坚实的古典文化底子,1915年中学毕生后,他投考北京大学国文系,当时的北大校长蔡元培亲自审阅学生的入学试卷,发现顾随的国文水平卓异,建议他改学西洋文学,以求中西贯通。因此,顾随先到天津北洋大学英语系预科专攻英语,两年以后转回了北京大学英文系。毕业后,顾随先后任教于北京大学、燕京大学及辅仁大学等校。1953年,被高教部调派至天津师范学院,直至去世。
顾随是诗人、词人、小说家、剧作家、文学理论家,同时是书法家,教育家。早年他偏向于创作,写下大量诗词、小说、戏曲,其所著小说《失踪》,被鲁迅编入《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其诗词被认为是近现代诗词中的翘楚。中年后顾随以学术研究为主,研究领域涉及诗词鉴赏、戏曲、佛教典籍、翻译理论。其诗词鉴赏著述,被论者认为是王国维所著《人间词话》后的又一座高峰。
作为教育家,顾随成就同样斐然。沉樱、叶嘉莹、周汝昌、史树青、吴小如、邓云乡、黄宗江等皆出自其门下。周汝昌先生认为,顾随是一位“近代罕逢的特异教学艺术大师”,其讲课效果,“能使聆者凝神动容,屏息忘世,随先生之声容笑貌而忽悲忽喜,忽思忽悟,难以言语状其出神入化之奇趣与高致”,包括那些具有世界级声誉的大家——胡适、俞平伯、周作人均不能及。叶嘉莹在1942年秋季第一次听顾随讲课,自觉上过顾随的课以后,“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内的飞蝇,蓦见门窗之开启,始脱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万物之形态。”如此震撼性的讲课效果,难得在学生回忆老师的文字中见到。
这样一位集新旧学于一身、中西贯通、能述能作的多面手,进入五十年代,却对自己产生了近乎自虐般的怀疑与否定。《顾随致周汝昌书》一书,对此颇多记载。该书收录了总数为23万字的顾随写给周汝昌的信,时间跨度从1942年至1960年。周汝昌比顾随小21岁,但顾随欣赏其才华,视其为畏友。二人诗词唱和、切磋学术、交流生命体验,历时近二十载。在周汝昌眼中,顾随亦师亦友,可惜,他给顾随的信却未能保留下来。
由于彼此是知交,是“可与言者”,因此顾随对周汝昌可谓披肝沥胆,心扉洞开,信中充满至情至性的文字。而由于身值新旧鼎革的易代之际,作为饱读经史、看遍兴亡的智者,顾随的信中,又颇多隐晦与禅机。比如作于1952年的长诗“脚痛篇”三篇,在笔者看来就有待郑笺。对此,周汝昌在本书序言有这样中的话:“今天的读者很难想象产生这批书札往还的时候的真实情况,我们师生二人的国境、家境、物境、心境,都是什么样的?那恐怕也同后人读‘二十四史’那样陌生而新奇,甚至不敢置信了。”此语对于理解顾随信中反映的心路心曲,极有助益。
简而言之,书信中,昔日天才焕发与服膺为人生的艺术的顾随,进入新时代后,竟然发现自己怎么也跟不上时代铿锵的步伐。为此,类似“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个人英雄主义残余意识在八识田中根深蒂固,佛家所谓‘劫火烧之不尽’者,稍一走做,便露马脚,思想改造功夫何可放松也”的自污之语,常从笔端流出。他自比“病骥”,感叹:“急起直追,有心无力,难乎哉,难乎哉!”
花甲之年的顾随,在天翻地覆的世界里,只争朝夕,辛苦追赶。从1955年年底开始,顾随给周汝昌的信中,“现实主义”的诗词让人目不暇接。全国粮棉增长的消息传来,顾随填“玉楼春”,中有“最高纪录真非偶,堆积棉粮高北斗。一年高了一年高,有史以来从未有”的句子。1956年新年来临,他赋“水调歌头”,赞颂“工农兄弟合作,变革旧生涯。岂止从无到有,更要天长地久,时刻有增加。规划到全面,领导不偏差”。1957年元旦的“鹊桥仙”中,有“人民富贵古来无,为万里、江山做主”的咏叹。此外,诸如“江山别换主人公,自然白发成年少”、“古国四十余载,如今日日峥嵘,老人越活越年轻”、“兄弟国家兄弟党,新生气象新生力”的句子,在顾随的笔下,真是不择地而出。
这些诗句词章,今日看来,在内容上自然多经不住历史的检验。在情感上,也未免肤浅空洞。从艺术角度看,更是乏善可陈。对此,顾随自己是不乏清醒认识的。给周汝昌的信中,他承认,自己的此类诗词“无实际生活经验,而第二手材料又不足启发灵感,譬之冷饭化粥,饭已自不佳,粥更难得有味也”。
其实,身怀卓越诗才、具有哲人气质的顾随,五十年代前的诗词创作,抒发性灵、描写家国巨变,自然堪称圣手,佳作多多,即便是歌咏普通大众的诗词之作,也不减诗味。比如其最有名的《木兰花慢·赠煤黑子》,将词的笔触指向与旧日北京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的摇煤工、送煤工,也即俗称的“煤黑子”:
策疲驴过市,貌黧黑,颜狰狞。倘月下相逢,真疑地狱,忽见幽灵。风生。暗尘扑面,者风尘不算太无情。白尽星星双鬓,旁人只道青青。豪英。百炼苦修行。死去任无名。有衷心一颗,何曾灿烂,只会怦怦。堪憎。破衫裹住,似暗纱笼罩夜深灯。我便为君倾倒,从今敢怨飘零。
词中,没有给劳动者戴高帽子,而是如实描写对其狰狞可怖外表的观感,但是,对其劳动的价值,则再三致意,喻其为深夜明灯。这样的词作,情感与理性是平衡的,因此才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顾随在诗论《驼庵诗话》中,在对比屈原与杜甫时,曾说过:“屈原是热烈、动、积极、乐观;杜甫是冷峭、静、消极、悲观。而其结果,都是给人以要认真活下去的意识,结果是相同的。”在顾随的理念中,在艺术层面,消极悲观与积极乐观具有相同的价值,都是有益人生的。
然而,乌托邦的实验者们自认为掌握了人类进入“天堂”的不二法门。在不容置疑的真理与急速要达到的目标面前,任何对人生的感怀、对生命的咏叹都是无用而多余的,都是小资产阶级的无病呻吟,是对宏大目标的无谓干扰。在美丽新世界面前,乐观成了惟一正确的意识形态,而悲观的人则是可耻的。带着幸福迷醉的表情,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开进实验者们设计好的未来,是无权者惟一的权利。这,就是顾随不得不去写作那些甜腻、空泛的诗词的时代背景。
在亘古未有的宰制力量面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如顾随,也只有低下头来。而在那样的时代,“敬陪末座脸无光”的,又岂止是六畜之首的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