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荣/文
看罢俄罗斯大选,儿时熟唱的一首歌总在耳边挥之不去。这首儿歌劈头一句提问:准备好了吗?跟着便是一句嘹亮的回答“时刻准备着!”
假如此刻有提问:民主宪政,准备好了吗?我不知道坚持改革开放不动摇的人们是否还能嘹亮地回答。
谁该“时刻准备着”
近身观察2012年俄罗斯大选的热闹场面,苦心了解自己极不熟悉的那些复杂的选举程序,直击候选人辛苦卓绝的竞选战斗,参观反对派的集会游行,凡此种种都让我觉得,中国迟迟不能直选,也真是可以理解。比如,如果直选,如何起草那些关于全民直选的法规,如何操作选举过程,可能都是一个难题。这正中了那句“条件还不具备”的说法。
但是,我非常不同意把这个条件归于“民智未开”。因为亲历俄罗斯大选,让我恍然明白了这个道理。迈不出那艰难的一步并非“民智未开”,而是“政智”未开。
俄罗斯实施总统选举制,也是“洪荒乍开”。1990年,戈尔巴乔夫引进“苏联总统”选举。1991年,叶利钦利用全民公投之际,又在俄罗斯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即苏联时期的最大的加盟共和国俄罗斯引进了总统选举制。苏联解体之后,1993年,俄罗斯联邦又一次公投,俄罗斯人民选择了一个新宪法和一个新宪法之下的总统选举制。俄罗斯人在集权制度下生存了70多年后,突然决定下河学游泳!这个历史过程充满了悲剧性事件,但是,时至今日,2012年的大选,开始显示出成熟的状态。
回放一下,尽管戈尔巴乔夫的“公开性”运动从1986年2月的苏共二十七大开始,已经搞了五六年,但是,生活在苏联“斯大林-勃列日涅夫”模式中的苏联人,1990年选择总统制,应该说仅仅是选择了一个幻想。1993年,俄罗斯人选择“民主”制宪法,公投总统直选制度,大概也只能说是选择了一个期待。俄罗斯公民这一方面的“民智”,不会比中国公民——已经改革开放十四五年的中国人——有更多的“开化”吧?其背景就是那句:苏联人全体感觉到“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其实对于公民,压根就不存在“民智未开”问题,作为普通公民的普通选民不需要向他们提问:“准备好了吗?”因为他们的动作很简单,就是投票而已。大多数俄罗斯选民,仅凭个人获得的候选人信息,到投票点投票。动作很简单:先出示作为合法选民的证件,领取选票,然后到一个个独立的帷幕里面填写选票,那些神圣不可侵犯的帷幕是为了保护无记名投票,避免被监视而用幕帐围起来的“暗室”,选民不必准备,不必害怕,可以自由选择候选人,当然也可以谁都不选,然后从这些帷幕出来,将自己的选票投入选票箱。这样的简单动作,需要由谁开启民智吗?
但是,对于政治家,或者说要在政治中有所作为的人,的确需要好好准备了。比如,候选人既要懂政治,有魅力,有体力,同时还要履历没有污点,生活没有丑闻。
普京就有两个“硬伤”,一个是“克格勃”出身,一个是“体操女星”的绯闻。久加诺夫在1996年几乎要打败叶利钦了,但是,据说那个时候他讲话就让人昏昏欲睡,如今,已经连续战斗16年,年纪大了,说话更让人感觉他很疲倦。日里诺夫斯基是个大炮筒,常常语多失误。米罗诺夫说话张不开嘴唇。普罗霍罗夫的致命伤是他的亿万财产。于是,五位候选人在竞选之时全力以赴“消除”这些“问题”。每个动作都在认真准备。
党派活动也如此,执政党也好,反对党也好,无论理论体系,还是施政纲领,或者是政治实践,也都在极其充分地准备。
俄罗斯从“洪荒时代”走过了20年,这样的民主政治起步过程,特别值得观察、研究和借鉴。
怎样“时刻准备着”
俄罗斯大选已经让人眼花缭乱了,如果再瞭望一下美国和法国的大选,更让人目不暇接。
先看看美国。今年的大选,非执政的共和党人在1月3日艾奥瓦州召开党团会议,正式拉开序幕,党内竞争对抗执政党的候选人。最新消息称,3月20日具有摩门教背景的共和党人罗姆尼在伊利诺伊州取得胜利,远远超过党内竞争对手,几乎可以“铁定”是“象党(共和党)”对垒“驴党(民主党)”候选人奥巴马的强有力对手。最近几天,被共和党蔑称为“Obamacare”的强制性全民缴纳医疗保险的“医保案”,以及让全世界注目的“首尔核安全峰会”,这些内政外征,都成了共和党向执政的民主党进攻的“战役”。这期间两党呈现出的公开的竞选战略和竞选战术,更像一场拳击赛:对手都有各自的“班子”,都有陪练和密谋,然而,竞选的征战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按照规则透明展开。如此,经历了那么多“回合”而胜出的人,无论出自哪一党,都可以当之无愧称冠了。相比之下,朝鲜半岛三八线以后的政权更迭,就太封建了,太难服众了,其结果就是杀一儆百。而沸沸扬扬的卫星发射事件,也明显是最年轻领导人的三把火吧。
再看看法国。3月19日,法国宪法委员会宣布,有10名候选人通过资格审核,他们将正式成为法国总统候选人。至此,法国总统选举的大幕也正式拉开。尽管同一天发生的图卢兹校园枪击案让竞选暂停了几天,并且抢手的移民身份有可能扭转法国大选“竞技”的重心,但是,法国大选必定在“规定动作”中完成。
整个大选是由全法的宪法机构“宪法委员会”组织操作,无论谁,都要到这个宪法委员会报名登记,接受审核。这个特点,俄罗斯也很明显。普京身为当政总理,也要到选举委员会指定的合法候选人报名点报名。我看相关视频,工作人员也像模像样地核查身份证件和选举程序要求的文件。我还认真查看了最年轻的候选人普罗霍罗夫为了满足候选人条件如何煞费苦心 (请参阅3月19日经济观察报48版笔者的 《来自亿万富翁的挑战》一文。该文中有一处错误。俄罗斯宪法规定总统候选人必须年满35岁。笔者错写成40岁。特此更正,请读者原谅)。
法国“宪法委员会”的工作和俄罗斯中央选举委员会的工作,对我的感触最大。我听过中国著名法律专家江平先生的讲座,中国人大常委会,也有类似的工作委员会,几十年过去了,这个委员会尽管极其努力工作,但是,成效甚微。比如基层政协委员的选报和全国政协领导机构的选举,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选举方式,早就有委员和代表对此公开反对。
俄罗斯各政党党内选举,方式各异。我看过俄罗斯联邦共产党、正义事业党投票选举的视频资料,他们都是高举党证,举手表决。但是,议会选举和总统选举,全是我在文章前面说的“法定的”、“自由的”、“隐秘的”投票。法国大选,程序也是充满了宪法精神。
我不免猜测,极其野蛮的“拳击赛”居然能够被西方文明世界所接受。成千上万人观看“兄弟”相搏,流血拼杀,很自然会让人们联想到古罗马的斗兽场,实在让人不可思议。但是,这样的活动之所以能够在现代文明世界展开,大概是因为它有一套规定的透明程序。
从候选人名单,就可以知道法国大选是“立体”的,“多元”的。它背后的宪法和选法也断然没有哪一个党法定的处于领导地位。
这些选举程序的设计,是一门大学问。当今无论我们怎样描述未来的改革进程,有一点确实是天下共识:带有封建独裁特点的专制体制必将被民主体制取代。所以,建立符合民主程序的选举制度必将提到政治体制改革日程之中。
国际社会如何“时刻准备着”
上个世纪90年代才开始的俄罗斯总统大选,毕竟还是“童年期”,用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俄罗斯大选观察团”的评估报告的观点来说,俄罗斯大选,还残留着许多苏联时期不民主制度的影响,有很多不符合民主社会常规的地方。
这里我想说说“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前身称为“欧安会”)的“评估报告”。欧洲安全与合作委员会联合人权办公室,常规性向会员国的大选派出观察团,以“观察”该国大选的民主程度。观察团随后做出的观察团评估报告是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世界民主法治进程的现象。按“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的工作程序,先要由成员国大选委员会向欧安会提出邀请,“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会尽可能派出观察团,当事国必须保证观察团的工作的独立性,保证不受干扰。这种“国际力量”参与一国大选,是我从来所不知的。从它的评估报告涉及面来说,全世界有56个国家的大选纳入一个“共同”的体制,也就是说,在我们生活的地球上,民主选举已经成为一个具有共同价值判断的模式。从这个意义上说,世界范围的政治家们真的应该“时刻准备着”了。
“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的前身“欧安会”动议于上个世纪的70年代初,1975年正式成立,当时,有美国等并非欧洲的国家参加,东欧诸国反而没有参与。东欧国家在90年代纷纷加入欧安会之后,目前整个欧洲各国都是它的成员国,另有日本等合作伙伴。
俄罗斯中央选举委员会在1996年、2000年、2004年、2012年总统大选之时,都邀请“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派出国际观察团监督大选。2004年和2011年的国家杜马选举,俄罗斯也邀请了欧安会的观察团。
阅读这些文件,突然让我心生疑窦,竟然“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没有拿出2008年大选的评估报告!!
2008年的俄罗斯大选,“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没有评估报告,有点不可思议。
我现在还不知道其中原委:如果因为没有派出观察团,所以没有报告,那么没有派出观察团是因为“当事国”没有发出邀请,还是欧安会工作太忙,无暇派团。我阅读“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1996年、2000年和2004年三个年度的俄罗斯大选评估报告的“总体判断”,发现,对1996年、200年的评估,和对2004年的评估有一个很大差别。2004年的报告有很大篇幅描述“权力党”利用强有力的政治资源、经济资源和舆论资源,致使选举有很多“非民主”的倾向。而在这方面,在“梅普”“普梅”的配合下,2008年的选举,比起2004年的选举,在“非民主”方面,有过之无不及。恰恰这一年,“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没有评估报告!
从已有的评估报告来看,“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对16年来的俄罗斯大选,有一个正面评价,认为基本符合民主操作程序,但是,正像我上面说的,在许多方面还残留了苏联时期的政治影响,还有一些新的问题。这是一个很复杂的评估,我另找机会再谈。
这里只说说2012年俄罗斯大选的成熟与不成熟。
俄罗斯在河里学习游泳
2012年俄罗斯大选“不成熟”有很多。普京和权力党“统一俄罗斯党”的操作露出许多马脚,以至于去年12月4日国家杜马选举之后,险些酿成政治危机。反对党呢,更不成熟。在“朝”的两个反对党,其中一个“自由民主党”,她的领袖日里诺夫斯基的竞选语言果真像是一门自由的大炮。另一个“公正俄罗斯党”,她的领袖米罗诺夫说话的时候上唇不动,给人极深的唯唯诺诺印象。大选第二天凌晨,这两个竞选候选人第一时间给普京打电话,祝贺普京获胜。似乎显示出彬彬君子风度,但是,人们是不是也会怀疑:日里诺夫斯基打电话,是为了还能坐稳俄罗斯联邦杜马副主席的交椅;米罗诺夫打电话,是因为十多年和普京携手执政的友谊?
俄罗斯共产党作为苏联共产党解散后的成立的新党,“联共(布)”一百多年的理论基石,既是她的宝贵资源,又是拖她后腿的包袱,如何在21世纪重建“镰刀斧头+书本”的政党框架,是全世界共产主义运动尚未解决的大课题。
本届大选“黑马”普罗霍罗夫,亿万富翁,花钱买来一个现成的党,却被该党暗算。仗着年轻财壮,突破重围,勇夺前三名,是一个最有未来的竞选者,但是,本次选举,他真的很天真,因此也最可爱(请见笔者的《来自亿万富翁的挑战》)。
所以,很多俄罗斯朋友说:普京如此转身“三任”,是有点不对头,但是,其他的候选人实在是“选无可选”,普京毕竟成熟一些。
但是,比对以前的五次大选,以及戈尔巴乔夫的“苏联总统”选举,2012年的俄罗斯大选,成熟多了。我这里特别指它在选举技术上的成熟,俄罗斯大选还会有波折,但是已经渐渐有了一套章法。
让我们回头看看戈尔巴乔夫“苏联总统”的“不成熟”。1990年3月15日,戈尔巴乔夫引进“总统”概念,从苏共总“书记”、全苏最高苏维埃“主席”的位置上直接挪到“苏联总统”的椅子。
谁料,这个苏联总统在1991年8月19日克里米亚度假的时候却被自己的臣僚软禁,5个月以后,这个总统又在1991年12月25日被迫辞职。苏联之国和苏联“总统”俱毁。
2011年是苏联解体20年。就在12月7日,俄罗斯“第一频道”,开始播放8集电视剧“CCCP的崩溃”。第一天一口气播放了三集,加上广告,竟有三个多小时。电视台为何赶在这个日子播发,大概也有“暗示”:1991年12月7~8日在白俄罗斯西部维斯库利景区的别洛韦日密林别墅,白俄罗斯、俄罗斯、乌克兰的首脑,共同签署了解散苏联的“别洛韦日协议”。文献纪录的签署人如下:白俄罗斯代表舒什克维奇和克比奇、俄罗斯代表叶利钦和布尔布利斯、乌克兰代表克拉夫丘克和福金。《俄罗斯联邦最高苏维埃人民代表大会通报》1991年第51期,第1798页。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以及这六个人,将永远被“回溯”。
而时任苏联总统得戈尔巴乔夫也永远无法摆脱“干系”。《CCCP的崩溃》的第一集第一单元,就是以1991年12月25日戈尔巴乔夫宣读辞职演说串联的。第一届“苏联总统”随着苏联国旗的降下,也成了最后一届苏联总统。
观看戈尔巴乔夫辞职演说,以及现在披露的演说前后几分钟的录像资料。这个苏联总统真的很可怜。但是,演说进行到中段的时候,戈尔巴乔夫又有几分昂扬了。他激动地讲述了自己执政期间的九大功绩,其中前三条是这样表述的:
社会获得了自由,政治上和精神上得到解放。这是最主要的成就,我们却没有充分意识到,因此也尚未学会利用自由。尽管如此,已经完成了具有历史意义的工作。
消灭了那个早已使我国无法成为富足安康、繁荣昌盛国家的极权主义体制。
在民主变革的道路上实现了突破。自由选举、出版自由、代表制政权机构、多党制均已成为现实(《戈尔巴乔夫回忆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5年,在戈尔巴乔夫提到自己的主要作为的时候,又一次把俄罗斯迅速引进民主选举制度作为自己的几大功绩之一。他说:“从1988年春到1990年初;这一阶段可以概括为民主化时期。这时我们意识到不仅小修小补不行,连大修也不行了,不进行政治制度的根本改革,经济方面的任何革新措施都很难产生应有的效益;我们在创纪录的短时间内进行了自由选举,建立了议会,实行了多党制,使组织反对派成为可能,一句话,使社会有了政治自由。”(资料来源同上书)
戈尔巴乔夫自己也知道,回顾那场巨变,他无法摆脱许许多多俄罗斯人对他的历史责难。他的《生活与改革》(即《戈尔巴乔夫回忆录》)实际上就是他个人对“戈尔巴乔夫搞垮了苏联”的抗辩。
这个问题太深,太复杂,我不敢妄加评述,恐怕历史也暂时不可轻率结案。但是,其中关于“自由选举”,倒是有一些道理。
如果没有“短时间”的断然选择,恐怕不会有2012年的大选了。假如戈尔巴乔夫不冒着风险,让全苏联人民下水学游泳,而只是在浅水摸着石头,恐怕今天也会到了“必须进行政治改革”的地步了。当年,戈尔巴乔夫是同“全体苏联公民”一同“公投”选择了命运。全体国民都感到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所以,让世界惊奇的是,苏联解体在苏联内部竟是那么“平静”。
如今,俄罗斯大选在实践中渐渐走出了自己的章法,特别是2011年12月以后,俄罗斯的反对派成熟了。俄罗斯公民从总统竞选者到普通选民似乎都在游泳中学会了民主泳姿,3月4日大选之后,成功者和失败者几乎连口大气都不喘一下,就立刻继续游泳了。3月23日,俄罗斯国家杜马三审修订政党法,如果修订通过,不但普罗霍罗夫的新党会顺利成立,就是“左翼阵线”这样极端反对派也会具备政党资格,从而可以像法国的“左翼阵线”一样参与俄罗斯选举政治了。
2007年,我有机会看到日本京都的议员竞选。2008年,有机会在网络看到奥巴马大选。今年,更有机会亲历俄罗斯大选。热闹看不少,门道也渐渐略知一二。回想上世纪80年代初在大学校园里的那场幼稚的“人民代表”竞选,联想当今政坛的畸变。我想我们早一点开设“选举”这门课是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