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西拐,沿着鼓楼东大街,顺大经厂、小经厂一路缓行。刚下的雪松松软软的,走上去嘎吱嘎吱响。
街上几无人迹,偶有电车缓缓驶过,导电杆滑过电线,留下悠长的泛音,像巴赫“G弦上的咏叹”。车过后,晃动的电线鞭打着路旁老槐树的枯枝,枝上积雪簌簌落下,洒在先生肩头、帽顶上。先生并不知觉,不时挥动一下那根黄藤手杖。
在这静谧的雪夜,我伴着先生行走在玉洁冰清的世界里,不再理会四围黑暗的逼迫。已记不清具体谈了些什么,但肯定不是哲学,多半是交换对国是的看法,对未来的估测。不知不觉已走出两站多地,到了鼓楼墙下。怕再晚了耽误动物园的32路车,我硬让先生上了车。电车开动之后,先生举起手杖向我晃了晃,就坐下,随着电车启动的呜咽声远去了。
那天回家,半夜心不安,怕先生滑倒,怕先生没赶上末班车,怕……早起急忙投了封信给先生,问个平安,那时先生家里没有电话。问声平安,要靠4分钱邮票。两天后收到先生的信,短短的,说“雪夜漫步京城,心情大好”。
三月间,也去先生那里。但后来查看当年的读书笔记,竟不见先生授课的内容,只记有先生指示我读的一些书目。想必三月里见面都谈国是、政治了。四月六日早起,大谷在班里悄悄告诉我,昨夜警察和工人民兵出动,血洗了广场。当晚,学校通知各班同学都去食堂听重要新闻,在播音员铿锵有力的声音中,我们知道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恩来总理的行动,被定性为“反革命事件”,邓小平下台了。我立刻想到此刻先生必然心焦。他一直预感要出大事,果然就来了。心里计算着快点去看看他。那几天,课基本停了。大家都要讨论学习新精神,表态、声讨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分子”。但实际上,讨论学习成了关起门的牢骚会。我瞅个机会就溜出学校去了北大。
想象着先生会很关注政局的大变动,正准备着倒给他一些新听说的小道消息。但先生出人意料地平静,说天安门广场他去看过了,人心向背已明,我们要等着看好戏。先生的书桌上摆满了一摞摞的书,书中插满了手抄的卡片。先生正在忙着案头工作。先生平静地说,学校正布置新的运动,这次批邓是重点。总有人会跳出来的,系里“文革”积极分子多得很。走近书桌看先生摊开的书,是《文艺复兴至十九世纪哲学家、政治思想家关于人性论人道主义言论集》,里面夹满纸条,纸条上注着一些书名和页码。先生见我不解,说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为了配合反修、批判人道主义编写的资料集。书是他编的,序是他写的,但仅限内部发行。先生说这些年他又发现了许多资料应该补充进去,但重印这部书绝无可能。只是觉得工作总是要做的,得空就自己动手做。边说边苦笑道,也算个娱乐吧。在这黑云压城、风雨满楼的时候,先生却回到书桌,重伴青灯古卷。我一下想起,袁世凯称帝后,风雨凄迷,鲁迅在京城绍兴会馆中抄嵇康:
何意世多艰,虞人来我维
云网塞四区,高罗正参差
但先生所做,其意义却远超过伤时自悼。先生所披编者,是人类所共尊的一点人道之光。希腊先贤中,先生极尊梭伦。正是梭伦,在僭主庇西斯特拉图尚未得势时,警告追随他的“群众”:“你们真是重视奸徒的言行,跟着狐狸走。”在他掌权之后,又是梭伦说:“僭主政治尚在准备之中时,较易阻止它,当它已经成长壮大,要去除它则是更光荣伟大的职责。”随后他回到自己的家中,在平静中继续作诗指出雅典人的过错,“是你们给了僭位者力量,让自己沦为卑贱的奴隶”。先生踵武前贤,在四围的黑暗中,持守着人性与人道的圣火。
我翻看这书,里面尽是我所不知的先哲名言。读几段,不忍释手。先生见我喜爱,便走到书架上拿出一本崭新的书,说,我这里还存有一部,送给你吧。并在扉页上题字“送给越胜同志,周辅成于朗润园”。这是先生送我的第一部书,却是影响了我一生的书。
后来我知道,它不仅仅影响我一个人,而是影响了一批有志于学的青年学子。天予就曾对我说过,先生编的这部书是让他“翻烂了”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