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三:休克主义
导语:当代自由市场的历史,更正确地说是政商财团主义的崛起,是在休克中写下的。

作者,娜奥米·克莱恩(Naomi Klein),1970年生于加拿大蒙特利尔,记者、畅销书作家、社会活动家、反全球化分子、电影制片人,以其对全球化的批判闻名于世。昔日是迷恋名牌的美少女,今日成为反思品牌文明最深刻、最重要的文化观察者。走访跨国企业在欧美、亚洲、非洲各地的作为,写成《NO LOGO》一书,引起全球广泛回响。

她被《泰晤士报》誉为“可能是三十五岁以下对世界最具影响力的人士”,《纽约时报》亦成她“隐然是北美左派运动的代表”。在大卫`赫尔曼的《全球公共知识分子排行榜》中,克莱恩排行第11位,在世界公共知识分子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作者2007年所著《休克:灾难资本主义的兴起》一书,对新自由主义和芝加哥学派发起最有力的挑战,2009年赢得了首届华威奖,再次赢得巨大的声誉。 

类别:经济政治

定价:45.00元

出版时间:2010年1月

出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目录

引言 空白之美

第一篇  两类医生的休克  研究和开发

第一章  酷刑实验室

第二章  另一类医生的休克

第二篇  初次测试  诞生的阵痛

第三章  休克状态

第四章  清洗石板

第五章  “完全无关”

第三篇  苟延的民主  法律制成的炸弹

第六章  因战争而获救

第七章  新休克医生

第八章  危机的用处

恐惧的科学

1988年,《纽约时报》对美国涉入洪都拉斯的酷刑与暗杀,展开历来仅见的调查。洪都拉斯以暴虐而恶名远播的3116营审讯官卡瓦列罗(Florencio Caballero)告诉《纽约时报》,他和24名同僚被送到德州接受中情局的训练。“他们教我们心理方法——研究囚犯的恐惧和弱点。让他站着,不准他睡觉,不让他穿衣服并隔离他,放老鼠和蟑螂在他的牢房里,给他很差的食物,要他吃动物尸体,对他泼冷水,改变温度。”还有一项他未提到的技巧:电击。一位被卡瓦列罗及其同僚审讯的24岁囚犯穆里略(Ines Murillo)对《纽约时报》说,她被电击的次数多到她“尖叫,并因为休克而跌倒。你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尖叫”。她说:“我闻到焦味,发现身上的毛发因为电击而燃烧。他们说会折磨到我发疯。我不相信他们说的,但是接着他们把我的腿张开,把电线插进我的生殖器。”穆里略也说,房间里还有别的人:一位美国人提示她的审讯者问问题,他们称呼他“麦克先生”。

这些消息的揭露促使参议院特别情报委员会(SCI)举行听证会,中情局副局长史托兹(Richard Stolz)在会中证实:“卡瓦列罗确曾参加中情局的人力资源发展或审讯课程。”《巴尔的摩太阳报》(Baltimore Sun)引用信息自由法案提出申请,想调阅用来训练卡瓦列罗这些人的课程教材。中情局多年来拒绝提供;最后在控告的威胁下,初次报道九年之后,中情局才拿出一本叫《库巴克反情报审讯》(Kubark Counterintelligence Interrogation)的手册。据《纽约时报》的报道,手册名称的代号“库巴克”(Kubark)是化名,前两个字母“Ku”是随机选取的字母,“BARK”则是中情局当时为自己取的代号。晚近的报道揣测“Ku”代表“一个国家或一个特定的秘密活动”。这本128页的机密手册内容是“对抗拒来源进行审讯”,主要根据MK-Ultra计划委托的研究写成——里面处处可见卡梅伦与赫布实验的痕迹。方法涵盖从知觉剥夺到压力姿势(stress position),从覆盖头巾到制造疼痛。(手册中一开始就承认这些技术有许多并不合法,并指示审讯者“在下列情况下要事先获得总部批准:一、如果必须施以身体伤害。二、如果要使用医疗、化学或电气方法或材料,以使人吐实时”。)

手册是日期是1963年,也就是MK-Ultra计划的最后一年,中情局赞助的卡梅伦实验结束两年后。手册宣称,如果妥善使用这些技术,它们可以“摧毁抗拒来源的抗拒能力”。结果证明这是MK-Ultra计划真正的目的:不是研究洗脑(洗脑只是次要的计划目标),而是要设计一套有科学根据的系统,以便从“抗拒来源”榨取信息。换句话说,刑讯。

手册第一页开宗明义说,手册内容描述“审讯的方法,根据的是广泛的研究,包括由相关领域专家进行的科学研究”。它代表刑讯进入了一个精确、精致的新时代——不再是西班牙宗教裁判(Spanish Inquisition)以来被视为标准做法的血腥而粗糙的拷打。手册在类似序言的部分写着:“情报单位若能运用相关的现代知识来解决问题,将可拥有极大的优势,凌驾那些采用十八世纪的方法进行秘密活动的单位……关于审讯技术,我们已不可能不提到过去十年进行的心理研究。”接下来的内容就是指导瓦解人格的技术。

手册包括一节冗长的知觉剥夺,并引述“麦吉尔大学进行的数项实验”。里面描述如何建造隔离室,并说“剥夺刺激也能引起退化,因为不让实验对象的心智接触外界世界,会迫使它转向自己。另一方面,借由审讯时刻意提供的刺激,往往能让退化的对象把审讯者视为父亲角色”。信息自由法案也要求中情局提供手册的更新版本,即1983年出版供用于拉丁美洲的版本。手册上说:“窗户设在墙壁的位置应该高些,以便阻绝光线。”


这就是赫布担心的:把他的知觉剥夺方法用作“可怕的审讯技术”。但库巴克技术的核心部分采用的是卡梅伦的研究,以及他用来干扰“时间-空间感”的配方。手册上描述几种在亚伦纪念研究所地下室用来让患者去模式的技术:“基本原则是,审讯应该事先规划,以便干扰来源的时间顺序感……持续操纵时间可能使部分被审讯者退化,方法是拨慢或拨快时钟,以及在奇怪的时间供应正餐——上一次供应餐点之后十分钟或十个小时。混淆白天与晚上。”

最能引发库巴克作者想象力的(甚于任何个别技术),莫过于卡梅伦对退化的钻研——即剥夺人对自己是谁,以及处在什么时间与空间的感觉,可以让成人转变成依赖的儿童,心智就像白板而容易接受暗示。作者反复再三回到这个主题。“所有用来穿透审讯障碍的技术,从简单的隔离到催眠和麻醉等各种手段,都是加速退化过程所不可或缺的方法。当被审讯者从成熟跌回婴儿状态,他学习得来或已形成结构的人格特征,也随之消失。”这正是囚犯进入“心理休克”或先前提过的“生命暂停”的状态——也就是折磨者的甜蜜点(sweet spot),抗拒来源已更加容易接受暗示,更可能屈服。

威斯康里大学历史学家麦考伊(Alfred W. McCoy)在他写的《对刑讯的质疑:中情局从冷战到反恐战争以来的审讯》书中,记录宗教裁判以来刑讯技术的演进,并描述库巴克手册里以知觉剥夺和知觉超载引发休克的方法,是“超过三个世纪以来,残酷科学第一次真正的革命”。麦考伊指出,若非麦吉尔大学1950年代的实验,这一切不可能发生。“除了一些诡异的极端做法外,卡梅伦博士的实验,以及更早赫布博士的突破,为中情局两阶段的心理刑讯方法奠立了科学基础。”

不管库巴克的方法在哪里传授,一些明确的模式已经成形,目的都在引发、加深和维持休克:就像手册教导的,囚犯都在最惊吓和迷惑的状况下被逮捕,例如在深夜或黎明的突击。他们也马上被套上头巾或眼罩,脱光衣服,遭到殴打,然后安置于某种形式的知觉剥夺下。从危地马拉到洪都拉斯,从越南到伊朗,从菲律宾到智利,使用电击都已司空见惯。

当然,卡梅伦和MK-Ultra计划的影响还不只如此。酷刑永远是即兴创作,结合了学来的技术和人类只要不受制裁便会展露出来的残暴本能。到50年代中期,电击经常被阿尔及利亚的法国士兵用于对付解放战士,而且往往有精神医生从旁协助。在那段期间,法国军方领导人在北卡罗来纳州布拉格堡(Fort Bragg)的“反叛乱”学校举办讲座,教导阿尔及利亚的学生这些技巧。不过,卡梅伦使用高剂量电击的特定方法不只是为造成痛苦,而是带有抹除结构化人格的特定目的,这一点显然吸引中情局的注意。1966年,中情局派三名精神病学家到西贡,带着卡梅伦偏爱的佩奇-罗素电击器,并且因为不加节制的使用导致数名囚犯死亡。据麦考伊的记述:“实际上他们是在测试,在现实情况下,卡梅伦在麦吉尔大学发展的‘去模式’技术,能否真的改变人类行为。”

对美国情报官员来说,亲自执行酷刑很少见。从70年代开始,美国情报人员偏爱的角色是指导者或训练员——不是直接审讯者。70和80年代中美洲酷刑幸存者的证词,经常提到神秘的操英语男性进出审讯房,建议审讯的问题和提供指示。1989年遭绑架并囚禁在危地马拉的美国修女奥尔蒂斯(Dianna Ortiz)作证时说,强暴她并用香烟烫她的男人说的西班牙语带着浓重的美国腔,其他人都称他为“老板”。哈伯瑞(Jennifer Harbury)的丈夫被一名由中情局支薪的危地马拉官员折磨致死,她在自己写的一本重要著作《真理、酷刑与美国之道》(Truth, Torture and the American Way)中,记录了许多这类案例。


虽然华盛顿当局后来已明文禁止,但美国在这些肮脏战争(dirty war)中扮演的角色,向来都秘密进行,而且不得不如此。不管是生理或心理的酷刑,都明显触犯《日内瓦公约》全面禁止的“任何形式的酷刑或残暴”,也违反美国陆军本身的《统一军事法典》禁止对囚犯施以“残暴”和“压迫”。库巴克手册在第二页警告读者,手册中的技巧有“遭司法追诉的严重风险”,而1983年的新版本更直截了当说:“利用武力、心智酷刑、威胁、侮辱,或任何使人暴露于不舒服的形式,或非人道的对待,作为审讯的协助,在国际或国内都是法律禁止的行为。”简单地说,他们教导的东西原本就是非法、秘密的。如果有人质疑,他们会说,美国情报单位只是在教导发展中国家的学生现代化的专业警察方法——他们不为课堂外发生的“过度行为”负责。

2001年9月11日,连这个长期坚持的、似乎言之成理的否认,也被抛到九霄云外。恐怖分子攻击世贸双塔和五角大楼,是与库巴克手册中的想象完全不同的震撼,但它的效应却非常类似:彻底的迷惑、极端恐惧与焦虑,以及集体退化。就像库巴克审讯者扮演“父亲角色”一样,布什政府很快利用这种恐惧,扮演起保护的全能父亲角色,准备借一切必要手段防卫“国土”及其脆弱的子民。美国政策的改变可以用副总统切尼对“黑暗面”工作的可耻谈话来概括,但这不代表布什政府拥抱的技术是较仁慈的前朝政府所唾弃的(就像许多民主党人宣称的。历史学家韦尔斯[Garry Wills]称之为美国的“原无罪”[original sinlessness]迷思);这种大转变只不过表示,以往由代理人执行、发生在远方而能轻易否认的事,现在可以直接执行而且公开辩护了。

尽管有这些外包(outsoucing)酷刑的议论,布什政府真正的创新却是内包(in-sourcing),由美国公民在美国管理的监狱里刑讯犯人,或直接透过“非常规引渡”(extraordinary rendition),以美国飞机运送到第三国。这是让布什政权与众不同的地方:9?11攻击之后,它敢于要求酷刑的权利而不觉得羞耻。这让布什政府可能面临刑事追诉——但它靠修改法律来处理这个问题。一连串的事件大家都已知道:当时的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在布什授权下,下令在阿富汗俘虏的犯人不受日内瓦公约保护,因为他们是“敌对战斗人员”(enemy combatant),而非战俘;这个观点也获得当时白宫顾问冈萨雷斯(Alberto Gonzales)确认(后来他出任美国司法部长)。接着,拉姆斯菲尔德批准一连串在反恐战争中使用的特殊审讯做法,其中包括中情局手册描述的手段:“使用隔离设施最高达30天”、“剥夺光线和声音刺激”、“羁押者在运输和讯问期间可以用头巾覆盖头部”、“脱去衣服”,以及“利用个别羁押者的恐惧心理(例如害怕狗)以制造压力”。根据白宫的说法,酷刑仍然被禁止,但现在若要符合酷刑的定义,施加的痛苦必须“达到产生像器官衰竭等严重生理伤害的程度”。 根据这些新规范,美国政府可以自由使用1950年代在层层保密与否认下发展的方法——跟以前不同的是,现在可以公然为之,不必担心遭追诉。因此在2006年2月,中情局的顾问单位情报科学委员会(Intelligence Sciences Board),出版一份由国防部资深审讯官写的报告,公开表示“仔细阅读库巴克手册是所有参与审讯者必做的事”。

这项新命令首当其冲的第一个人,是美国公民兼前帮派成员帕迪拉(Jose Padilla)。2002年5月,他在芝加哥欧海尔(O’Hare)机场遭逮捕,被控意图制造一颗“脏弹”(dirty bomb,编按:含有放射性物质的传统炸弹)。但帕迪拉没有被起诉,也未经由法院体系处理,而是被归类为敌对战斗人员,并遭到剥夺所有权利。帕迪拉说,他被带到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海军基地的监狱后,被注射他认为是LSD或PCP的药物,并遭到密集的知觉剥夺:他被关在小房间,窗户的光线被隔绝,不准有时钟或日历。每次离开房间时,他都被脚镣手铐,眼睛覆盖黑色护目镜,并以厚重的耳机阻绝声音。帕迪拉被留置在这种情况下1307天,除了他的审问者外,被禁止与任何人接触。当审问者讯问他时,便以强烈的光线和巨大的声音轰炸他饥渴的感官。

帕迪拉在2006年12月获准出席法院听证,虽然导致他被逮捕的脏弹指控已经撤销。他被指控与恐怖分子联络,但他已经无法为自己辩护:根据专家证词,卡梅伦的退化技术已彻底摧毁他成人的部分,这也是这套技术设计的原意。“长期对帕迪拉先生施以刑讯已造成他心智与生理的伤害。”他的律师对法庭说,“政府对待帕迪拉的方式已夺走他的人格。”一位评估他的精神病学家作结论说,他“缺少为自己辩护的能力”。不过,布什指派的法官坚持帕迪拉足以接受审判。即使只是能接受公开审判,也让帕迪拉的例子显得极为特殊。还有成千上万被羁押在美国监狱的囚犯——那些和帕迪拉不同,不是美国公民的人——经历过类似的酷刑对待,却没有接受公开审判的权利。


许多人在关塔那摩逐渐枯萎。被拘禁在关塔那摩湾的澳洲人哈比卜(Mamdouh Habib)曾说:“关塔那摩是一个实验……他们实验的是洗脑。”从关塔那摩流出的证词、报告和照片,看起来确实像1950年代的亚伦纪念研究所被搬到古巴。遭拘禁的囚犯先是接受严格的知觉剥夺,戴上头套和阻绝光线的护目镜,以及阻绝所有声音的厚耳机。他们被留在隔离室几个月,被带出房间只为了用狗吠声、闪光灯和不断重复播放的婴儿哭声、吵闹的音乐及猫叫声录音带,轰炸他们的感官。

对许多囚犯来说,这些技术的效果很像50年代亚伦研究所中的效果:完全退化。一位被释放的英国籍囚犯告诉律师,这所监狱现在已有一整区叫德尔塔区(Delta Block),专门用来关“至少50名”永远处于意识不清状态的囚犯。一封联邦调查局(FBI)写给五角大楼的信已经解密,里面描述一位很重要的囚犯“被长期隔离超过三个月”,并“出现符合极度心理创伤迹象的行为(对不存在的人说话、报告听到声音、一连数个小时蜷曲在被单中)”。前美国陆军回教随军牧师耶义(James Yee)曾在关塔那摩工作,他描述德尔他区的囚犯显露典型的极度退化。“我会停下来和他们说话,他们会以小孩似的声音回答我,说的话完全不知所云。许多人会大声唱儿歌,不断反复唱。有些人会站到铁床架的上面,举止就像小孩,让我想起我小时候和我弟弟玩的山霸王(King of the Mountain)的游戏。”情况在2007年1月显著恶化,有165名犯人被移往监狱的另一区,即所谓的第六营(Camp Six),那里的钢制隔离房禁止任何人接近。代表数名关塔那摩囚犯的律师韦列特(Sabin Willett)警告说,如果情势继续恶化:“那里将变成疯人院。”

人权组织指出,关塔那摩尽管骇人听闻,却是美国经营的海外审讯监狱中最好的,因为它开放有限度的监督给红十字会和律师。不知名的囚犯纷纷在世界各地所谓的黑牢(black sites)网络消失,或被美国情报当局透过非常规引渡运往外国管理的监狱。脱离这些梦魇的囚犯作证说,他们遭到各式各样的卡梅伦式震撼技术。

意大利神职人员纳瑟(Hassan Mustafa Osama Nasr)在米兰街头,遭一群中情局密探和意大利秘密警察绑架。“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他后来写道,“他们开始打我的肚子和全身各处。他们用宽胶带缠绕我的整个头和脸,在我鼻子和脸上挖洞让我呼吸。”他们把他送往埃及,让他住在没有光线的小房间,那里“蟑螂和老鼠爬过我的身体”,持续14个月。纳瑟直到2007年2月仍被关在埃及的监牢,但设法私运出一封11页的信,记述他遭到虐待。

他写出自己不断遭到电击的酷刑。据《华盛顿邮报》报道,他被“绑在一个绰号叫‘新娘’的铁制拷问台,然后遭到电击器攻击”,又“被绑在地板的湿床垫上,一名审讯者坐在架于囚犯肩膀上的椅子,另一名审讯者则打开一个开关,让电流通过床垫的钢圈。据国际特赦组织,他的睾丸也遭电击”。

我们有理由相信,电击酷刑用在美国俘虏的犯人身上并非孤立事件,而这个事实在讨论美国是否确实有动用酷刑或只是“创造性的审讯”中,几乎完全被忽略。关塔那摩囚犯杜沙利(Jumah al-Dossari)曾试图自杀十几次,他被美国羁押在阿富汗坎大哈(Kandahar)时,透过给律师的书面证词说:“审讯者带来一个像手机的小装置,但那是电击器。他开始电击我的脸、我的背、我的四肢和我的生殖器。”


来自德国的库纳兹(Murat Kurnaz)在美国管理的坎大哈监狱,也遭到类似的待遇。“那时候一切刚开始,所以完全没有规则。他们有权做任何事。他们每次都殴打我们。他们使用电击。他们把我的头压到水里。”

重建失败

在我们初次见面快结束时,我要求卡斯特纳告诉我更多她的“电击梦”。她说,她经常梦到一排排的患者,飘进和飘出药物诱发的睡眠。“我听到有人尖叫、呻吟、哀鸣;有人说,不要,不要,不要。我记得走进那个房间的感觉,我全身冒汗,恶心,反胃——我的头部还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好像一团东西,而不是一个头。”卡斯特纳描述这些时,突然像飘到遥远之处,颓坐在她的蓝色椅子上,呼吸变成咻喘。她眼帘下垂,但我可以看到眼帘下的眼珠快速颤动。她把手放在右太阳穴上,以突然变沉重和恍神的声音说:“我陷入回忆中,你必须把我带回来。告诉我伊拉克的情况——告诉我那里有多糟。”

我思索适合这种怪异情境的战争故事,想到绿区(Green Zone)里的生活中一些相对较亲切的事。卡斯特纳的脸渐渐放松,呼吸慢慢变深。她的蓝眼睛再度注视我。“谢谢你,”她说,“我刚才陷入回忆里。”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告诉我的。”

她倾身在一张纸片上写东西。
那天晚上离开卡斯特纳后,我不断想着当她要求我说有关伊拉克的事时,我没告诉她的事。我想告诉她却无法启齿的是,她让我想到伊拉克的事;我忍不住想到发生在她(一个饱受休克的人)身上的事,与发生在伊拉克(一个饱受休克的国家)的事,两者有着某种联结,都是同样可怕的理论的不同展现。

卡梅伦的理论根据是,把他的患者打击到混乱的退化状态,可以为他创造“重建”健康模范市民的条件。这让卡斯特纳吃足苦头,她的脊椎骨折,记忆破碎,但卡梅伦在他的著作里幻想自己的破坏行为是一种创造,是给幸运患者的礼物,因为这些患者将在他无情的去模式下获得重生。

卡梅伦在这方面可以说彻底失败。不管他如何设法让患者退化,他们从未吸收或接受不断反复播放的录音带信息。虽然他是摧毁人的天才,却无法重建他们。卡梅伦离开亚伦纪念研究所后展开的追踪研究发现,他的前患者有75%在接受治疗后,病情比住院前更严重。他的患者在住院前有全职工作的人,有超过半数无法再全职工作,而且有许多人像卡斯特纳那样,深受许多新的生理与精神病痛之苦。“心理驱力”不管用,连一点效果都没有,亚伦纪念研究所最后禁止这种疗法。

现在回顾已经很明显,问题出在这整套理论的前提:在疗愈发生前,必须抹除既有的一切。卡梅伦相信如果他把患者的习性、模式和记忆完全消灭,就能达到纯粹空白石板的状态。但不管他多固执地电击、下药和混淆患者,他从未达到目的。结果证明适得其反:他愈摧毁,他的患者受创就愈重。他们的心智并非“空白”,反而是一片混乱,他们的记忆断裂,他们的信任遭出卖。

灾难资本主义同样未能区别破坏与创造、伤害与疗愈。这是我在伊拉克紧张地扫视满目疮痍的大地、等待下一个爆炸时,经常萌生的感觉。震撼的救赎力量的狂热信仰者,以及美英侵略行动的策划者,想象他们使用的武力会如此震撼、如此难以抵挡,让伊拉克人陷入某种生命暂停的状态,就像库巴克手册所描述的那样。在稍纵即逝的机会,伊拉克的侵略者还会悄悄施加另一种经济震撼,以便在入侵后的伊拉克空白石板上,创造自由市场民主政治的模范。

但空白石板并不存在,只有废墟和遭到重创的愤怒人民——当他们抗拒时,就会遭到更多震撼,其中有些震撼根据的就是许多年前在卡斯特纳身上进行的实验。“我们的确很擅长摧毁东西,但直到有一天我开始在这里花更多时间建设而非战斗时,那才是美好的一天。”美国陆军第一装甲师指挥官基亚雷利(Peter W. Chiarelli)将军,在战争正式结束一年半后说。那一天永远没到来。和卡梅伦一样,伊拉克的震撼医生懂得摧毁,但他们似乎无法重建。


第二章 另一类医生的休克

经济技术官僚也许能拟订较进步的税务改革方案,提出新社会福利法案,或修改汇率体制的某部分,但他们几乎不可能从一片空白中开始筹划,完整地全盘建立起他们偏爱的经济政策架构。
——哈伯格(Arnold Harberger),芝加哥大学经济学教授,1998年

很少有学术环境像1950年代的芝加哥大学经济学系那样被过度神话,那个系自认不是一所学系,而是一个思想学派。它不只是训练学生,而是在建立和强化芝加哥经济学派(Chicago School of Economics),一个保守主义学术派阀的发源地,其思想代表一座革命堡垒,对抗当时主流的“国家主义”(statist)思维。从社会科学大楼门口的标语“科学即度量”(Science Is Measurement)底下,走进传奇的午餐室,学生们在这里借挑战巨人般的教授,磨炼他们的智识勇气。他们追求的绝非学位这类平庸的东西,吸引他们的是加入一场战斗,就像保守派经济学家兼诺贝尔奖得主贝克(Gary Becker)说的:“我们是跟同行大多数人战斗的勇士。”

就像同一时期卡梅伦的麦吉尔大学精神医学系,芝加哥大学经济学系受到一个野心勃勃且充满魅力的人所宰制,他的使命是对他的专业发动一场彻底的革命。这个人就是弗里德曼。虽然许多弗里德曼的导师和同僚,和他一样狂热信仰完全的放任主义,但让这个学系感染这种革命狂热的却是弗里德曼的精力。“许多人老爱问我:‘为什么你这么兴奋?你准备出去和美女约会吗?’”贝克回忆说,“我回答:‘不是,我要去上一堂经济学课!’当弗里德曼的学生感觉确实很神奇。”

弗里德曼的使命和卡梅伦一样,建基在一个回到“自然”健康状态、一切处于平衡、人类的干预尚未制造扭曲模式的梦想。卡梅伦梦想让人类的心智回到纯净状态,而弗里德曼梦想去模式的社会,让社会重返纯资本主义的状态,免于一切干扰——政府法规、贸易障碍,以及既得利益。弗里德曼也和卡梅伦一样,相信当经济高度扭曲时,恢复堕落前状态的唯一方法是刻意施加痛苦的休克:只有“苦药”能铲除阻挡进步之路的扭曲和坏模式。卡梅伦以电击施加休克;弗里德曼选择的工具是政策——他对危难国家的大胆政客建议的休克疗法。不过,和卡梅伦不同的是,卡梅伦可以把他的独门理论立即施加在不知情的患者上,弗里德曼却需要二十年和数个历史转折,才有机会把他彻底抹除和创造的梦想,实施在真实世界中。

芝加哥经济学派的创建者之一奈特(Frank Knight)认为,教授应该“灌输”学生一个信念,即每一套经济理论都是“体系神圣的一部分”,而非可辩论的假设。芝加哥经济学派教导的神圣理论核心,就是供给、需求、通货膨胀和失业的经济力量,就像自然力量一样,是固定且无可改变的。芝加哥学派的课堂和教科书所想象的真正自由市场里,这些力量以完美的平衡存在,供给与需求此起彼落,有如月球牵引潮汐。如果经济体发生高通货膨胀,根据弗里德曼严格的货币主义(monetarism)理论,这一定是因为被误导的决策者容许太多钱进入体系,而未让市场找到其平衡。就像生态体系会自我规律、自己保持平衡,市场若听任其自由发展,就会制造出恰好数量和恰好价格的产品,由领取恰好工资的工人制造,让他们也拥有恰好的购买能力——也就是一个充分就业的伊甸园,充满无限的创造力和零通货膨胀。

哈佛社会学家贝尔(Daniel Bell)说,热爱理想化的体系是激进派自由市场经济学的基本特质。资本主义被视为“有如珍宝的运作”,或“天体运行的规律……一项艺术杰作,令人忍不住联想到阿佩利斯(Apelles,编按:古希腊画家)著名的绘画,画着一串如此写实的葡萄,以致鸟儿会飞来想啄食它们”。

弗里德曼和他的同僚面对的挑战是,如何证明他们狂热的想象能在现实世界的市场存活。弗里德曼向来自诩于视经济学为一门科学,就像物理学或化学是科学般一丝不苟。但自然科学家可以用元素的行为来证明他们的理论,弗里德曼却无法举任何存在的经济体,证明如果所有“扭曲”都被排除,留下来的就会是一个完全健康与富足的社会,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符合完全放任主义的标准。弗里德曼和他的同僚无法透过央行和贸易部测试他们的理论,不得不在社会科学大楼地下室的工作间,构思独特、复杂的数学方程式和计算机模型,以便解释他们的理论。

对数字和系统的热爱,把弗里德曼引导到经济学。在他的自传里,他说他的顿悟是因为高中的几何学老师在黑板上写下勾股定理,并引述济慈的《希腊古瓮颂》来赞叹它的优美:“美即是真,真即是美——这是你在世间所能知,所该知的一切。”弗里德曼把对这种涵盖一切的美妙体系的狂喜,以及对单纯、优美与精确的追寻,传承给数个世代的经济学者。

和所有基本教义派信仰一样,芝加哥学派的经济学对其忠贞信仰者来说,是一个封闭的循环。一开始的前提是,自由市场是一个完美的科学体系,在其中的个人根据自利的欲望行事,创造出对所有人的最大利益。其次无可避免的是,如果自由市场经济出了什么差错——高通货膨胀或失业率激升——一定是因为市场并非完全自由。体系中必然有一些干涉、一些扭曲。芝加哥学派的解决之道永远不变:更严格、更彻底地实行基本教义。

目录 

引言空白之美  抹除和重建世界的三十年 / 001

第一篇两类医生的休克研究和开发

第一章 酷刑实验室  卡梅伦、中情局以及抹除与重建人类心智的疯狂追求 / 021

第二章 另一类医生的休克044

第二篇初次测试  诞生的阵痛

第三章 休克状态  反革命血腥的诞生 / 067

第四章 清洗石板  恐怖的效用 / 088

第五章 “完全无关”  如何清洗意识形态的罪恶 / 104

第三篇苟延的民主  法律制成的炸弹

第六章 因战争而获救  撒切尔主义与有用的敌人 / 117

第七章 新休克医生  经济战争取代独裁统治 / 127

第八章 危机的用处  休克治疗的包装 / 139

第四篇迷失在转型中  当我们哭泣,当我们战栗,当我们跳舞

第九章 捍拒历史  波兰危机 / 155

第十章 锁链下诞生的民主  南非被捆绑的自由 / 168

第十一章 一个年轻民主国家的篝火  俄罗斯选择“皮诺切特选项” / 189

第十二章 资本家本色  俄罗斯与野蛮市场的新时代 / 214

第十三章 让它烧  劫掠亚洲与“第二道柏林围墙倒塌” / 229

第五篇休克时代  灾难资本主义体系崛起

第十四章 美国的休克治疗  国土安全泡沫 / 247

第十五章 政商财团制国家  拆除旋转门,铺好阳关道 / 271

第六篇伊拉克的完整循环  过度休克 

第十六章 消灭伊拉克  寻找中东“模范” / 289

第十七章 意识形态的反弹  真正的资本家灾难 / 304

第十八章 完整的循环  从空白的石板到烧焦的大地 / 323

第七篇移动的绿区  缓冲区与防爆墙

第十九章 净滩  “第二次大海啸” / 347

第二十章 灾难总是欺负可怜人  绿区与红区构成的世界 / 367

第二十一章 和平的诱因消失  以色列的警讯 / 384

结论休克力量消退  人民重建兴起 / 403 


 

相关文章

已有0人参与

网友评论(所发表点评仅代表网友个人观点,不代表观点)

用户名: 快速登录

相关产品

Baidu
map